风声比剑刃更凄厉,恍若一支箭矢直刺靶心。
温灵运呆愣着,似乎忘了躲避,两眼发直。
当死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降临,她的手反而不抖了,恐惧也消散了,唯余满心满眼的空白。
她见过他杀人的剑气有多快,无需眨眼,意识便会被彻底斩断。
若是直穿眉心,大约连一丝痛楚都感受不到。
虽几经生死,没有哪一次有如此刻——
在刚刚逃出生天之后,烤着温暖的篝火,食物带来的饱腹感尚在胃中熨帖,正品尝着劫后余生的心满意足之际,却当头迎来了最信任之人赐予的致命一击。
脑海里万千画面疯狂闪现,走马灯转出了残影,竟连一副清晰的画面都抓不住。
瞳孔中一点寒光刺痛神魂,随后脸颊刺痛,飘起的几缕发丝坠入篝火之中,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温灵运怔怔地,藏在身后的灵光乍然消散,无意识的抬手拂过脸颊刺痛之处。
那是先前在茧穴里被利风划破的,细细的一道伤口,结痂的伤疤处缓缓渗出血珠。
应雪鸿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虚脱感连同委屈席卷而至,温灵运死死咬住下唇,垂下眼帘,将喉间翻涌的呜咽与战栗死死咬在唇间,眼底闪过一丝庆幸。
后半夜,风声寂寥,万籁俱寂,群山连绵,恍若巨兽蛰伏。
唯有远方偶尔传来分不清是异族还是妖兽的悠长嘶鸣,如同山脉沉睡时的呼吸,随着一声低一声高的呼啸,在夜色中缓缓起伏。
篝火只剩下微弱的余烬,明灭不定,已是快熄灭了。
一根干材被轻轻投入火中,发出“喀拉”一声细响,烟尘微扬,那火苗挣扎不休,顽强不熄。
两道黑影在石壁上纠缠着,哪怕身前身侧都是热烘烘的,温灵运却睡得极不安稳。
疲倦感强压着她沉入梦中,眼尾泪痕依稀可见,秀气的眉毛皱着,手指抓紧了衣襟,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身旁人的臂弯里,呼吸轻浅得微不可闻。
应雪鸿并未入睡。
灵气顺着经脉缓缓流转,运行数个周天后,徐徐汇入丹田。
丹田之内,一颗金丹浮沉。
原本应璀璨夺目,此刻却光泽黯淡,浓郁灵气如溪流般环绕流转,滋润着这最为重要的灵力中枢。
他终于确认了不对劲之处。
内视之下,经脉宽阔如江河大道,其中流淌的灵力却微弱如涓涓细流,极不相称,且金丹隐隐呈溃散之状。
这种情况在茧穴内尤为突出,离开那诡异地方后稍有好转。
应雪鸿缺失了关键的修行常识,堪不透这般异状,脑海中千思万绪掠过,最终按下所有揣测,盘膝而坐,专心致志地引导灵力温养金丹。
“娘......”
身侧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石壁上的光影轮廓动了动,蜷缩的人影似乎融得更小了些。
夜色浓稠如墨,一缕火苗将熄未熄,直烧得洞外天际透出一线微茫的曙光,顺着缝隙撒入洞中,它才终于燃尽余热,悄然熄灭。
温灵运脑袋点了点,眼中迷茫未散,先是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随即猛地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慌忙坐直身子。
然而保持了一夜的蜷缩姿势,血脉不通酸麻刺痛。
她刚想移动,却控制不住平衡,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栽,不偏不倚地摔进应雪鸿的怀里,额头甚至撞上了他的大腿。
感受到掌下骤然紧绷的肌肉,温灵运心中叫糟,手忙脚乱的就想退开,奈何四肢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她重心不稳即将向后仰倒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然横栏过来,扣住她的上臂,稳住了她摇晃的身形。
温灵运方才见他闭目盘坐,以为他尚在调息休憩,自己这番冒犯的动作,显然是将人惊醒了。
当即借着那股力道迅速起身,撑着石壁揉了揉酸麻的腰肢,低声道:“多谢。”
应雪鸿睁开眼,眸中依旧古井无波,语气淡淡:“你既是修行之人,观你根骨,资质尚属上乘,怎会如此不堪?”
温灵运闻言,顿时脸上火辣辣。
虽说如今四大仙朝广布启灵大阵,理论上人人皆可开灵窍、入仙途。
但像她这等毫无背景的微末小民,除了初期官方提供的基础炼气诀可供凡民强身健体外,再想获取更高深的功法,若无足够的人脉与贡献,简直是难如登天。
就算是修为够了,还需获得官方核发的“突破令”才被允许冲击下一个大境界。
而这突破令,同样需要耗费漫长时间,一点点积攒贡献度才能兑换。
她资质确实不错,早年间进了学院,白日勤工俭学,夜里修行不缀。
能在二十岁前踏入筑基期在寻常人眼中当得上“精英”二字,也许还能继续升学,金丹令虽难得,好歹有个盼头。
只是一切希冀,都被一场战事毁掉了。
短暂的尴尬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不忿,她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忍不住气鼓鼓地反驳:
“我就贪睡了一晚而已!难不成你修行以来,就日日夜夜打坐,从不睡觉的么?”
“此时此刻,你应当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才是。”
此话一出,温灵运立即收敛情绪,紧紧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这死男人,句句都在给她下套。
说多错多,从现在开始,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了,看他还能怎么试探!
应雪鸿见她又变回了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默契地将山洞内留下的痕迹一一清理干净,尽力恢复原状,又查看了洞口处撒下的驱虫药粉,果然见了不少老鼠、毒虫的尸体,阵法却未被触发,看来昨夜并无危险靠近。
“不对。”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温灵运心头一凛,暗道莫不是又在哪个细节上露出马脚,被他瞧出了端倪?
不由得警惕地看向他,那眼神,仿佛他本人才是最大的危险源头。
应雪鸿对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弄得一时沉默,却并未解释,只是转身引路走在前面。
行至昨夜布下阵法边缘约百米处,他停下脚步,示意她仔细观察。
温灵运将信将疑,顺着他的视线凝神细看。
依旧是闷热潮湿的空气,头顶繁茂的枝叶将天光挡得严严实实,晨昏难辨。
偶有几缕侥幸穿透的光线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鸟鸣虫叫都掩在深深的草叶中,一切看起来并无丝毫异样。
实在看不出问题所在,她只好开口询问:“到底怎么了?”
应雪鸿神情微凝,指向侧后方一株树干上几道被枝叶巧妙遮掩的深刻抓痕,以及在草笼掩盖下的地穴入口附近洒落的暗红血迹。
“我昨夜外出时,此地并无这些痕迹。”
温灵运推测道:“或许是其他妖兽之类在此捕猎?既然没有触发阵法,对方可能并未发现我们。”
应雪鸿颔首,“它确实是在此捕获了猎物。”
说罢,他转身朝着阵法的方向往回走。
温灵运快步跟上,这次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
若是凝神细看,这一路上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在葱茏厚重的植被掩盖下并不明显。
她甚至能辨认出一些被草草处理过、却并未完全抹平的痕迹。
直走至阵法边缘,温灵运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里也有痕迹,而且距离阵法一步之遥。
痕迹更多、更杂乱,她方才就看见了这些纷乱的脚印与爪印,只当是是夜间其他生物路过所致。
如今串联起来再看,这情形竟像是......
应雪鸿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它捕猎之后,循迹而来,发现了阵法。但它颇为谨慎,不敢贸然触碰,在此徘徊观察许久,方才离去。”
目前,两人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温灵运觑他神情,并不十分慌乱,“你布下的阵法如此显眼吗?竟被它这么轻易就识破了?”
“已是尽力而为。”应雪鸿语气平稳,“对方恐怕并非寻常妖物。你或许感知不到,此地还残留着一股能量波动,其他弱小生灵嗅到气息,皆不敢靠近。”
温灵运沉吟片刻,又观察了一番那些痕迹,她毕竟不是追踪的好手,所知有限,分析不出更多线索。
“照你这么说,我们被它盯上了?”
应雪鸿环视四面八方。
此时山林静谧,微风轻拂林叶,沙沙声不绝于耳,若不考虑那潜在的捕猎者,倒颇有几分闲适意境。
他收回目光,简短地应道:“嗯。”
眼下,最重要的并非弄清那暗处蠢蠢欲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是立刻规划路线仓皇逃命。
温灵运摸着下巴,看似一派镇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直说吧,你对上它,有几分把握?能打过吗?”
应雪鸿微微蹙眉,似是没想到她如此单刀直入,在对手信息全无的情况下,竟问得这般直接。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何想法?”
温灵运摊了摊手,姿态极其光棍,“如你所见,我没什么战斗力,全靠你冲锋陷阵。你若觉得没把握,咱们干脆点,立马寻路远遁;你若觉得胜算不小,不如就以身做饵,主动出击,一劳永逸解决隐患,也省得赶路还要时时提防,担惊受怕。”
应雪鸿凝视她秀美的眉眼,脑海中莫名闪过自相识以来,她的种种面孔——
惊惶无措的、楚楚示弱的、胆大包天信口胡诌的......不知变了多少副脸。
此刻身临险境,她竟毫不慌乱,还能冷静分析利弊,条理分明。
他不由得忆起昨夜火光映照下,那双灵动眼眸蒙上水汽泪光莹莹的模样,终是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