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眨眼即至。
“让老子来尝尝这婊子的味儿!装了这么多天病,可算露馅了吧?”
“瞧她那满脸血的样儿,你也真下得去嘴!”
“拿块破布挡了不就是了。瞧这身段倒是勾人,老三拼着染病也要上,说不定真是个极品货色!”
污言秽语引来一阵猥琐的哄笑。
在这种境遇中,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四周投来的目光或许带着一时不忍,却也仅止于此了。
那些自身难保的受害者,早已失去了伸去援手的勇气,这微不足道的怜悯便是他们最后的施舍。
往些时候,温灵运也是那其中的一员,眼下身份调转,成了当事者。
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她勉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对方围定了,其中一人伸手来抓她的瞬间整个人猝然侧身,五指如钩扣住对方手腕,顺势猛折。
那人全然没料到在实力如此悬殊下,这奄奄一息的女人还敢反击。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剧痛窜上头顶,尖利的惨叫声与围观众人的抽气声一同响起。
温灵运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趁对方吃痛露出空隙时,如一尾滑溜的鱼钻出包围圈,头也不回地冲向紧闭的舱门。
“救命——”
嘶哑的呼救声在舱室内回荡,她指尖将将触及冰冷的门板,头皮传来剧痛,随即一股巨力拖着她向后跌。
她脚下趔趄几步,险些栽倒,却凭借本能顺势后靠,腰肢一拧,双手把住那只手臂,咬牙轻喝一声,竟将那比她壮硕两圈的汉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同时膝盖在对方腿关节一顶——
“咔咔”两声骨裂声响过后,比折了手那位更凄厉的惨叫飙出,周围众人齐齐惊呼,一退再退,几乎要贴到了墙壁上。
不少人都在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在这疟疾横行、食物匮乏的囚笼里,大多数俘虏都已虚弱不堪的情况下,这女人怎会如此精悍?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短暂的震惊后,剩下的两名壮汉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眼中淫邪褪去,凶光暴涨。
他们再次合围,不再掉以轻心。
“救命!......”
温灵运徒劳地呼救,捶门声与惨叫声交响,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停顿,却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背后一人趁机上前,目的明确,想要捂嘴止住她的叫嚷。
温灵运骤然偏头,一口狠狠咬在那只脏手上。
“啊!臭娘们!”
那人惨叫缩手,低头一看,半边手掌已是血肉模糊,他满脸横肉簌簌抖动,一记耳光便挟着风声狠狠扇了过去。
温灵运来不及躲避,这一掌吃得实实在在,顿觉眼前金星狂冒,耳内轰鸣,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含不住的鲜血顺着唇角滑下。
晕眩感尚未过去,衣衫碎裂的声响惊得她得了片刻清明。
温灵运满脸血迹,面如寒霜,双手暗暗蓄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上顶起,竟将身上的掀开些许。
那人未来得及翻身而起,腥风扑面而至,两根手指在眼前一晃,疼痛来临之际,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我的眼睛!眼睛——”
那汉子捂着脸翻滚开去,指缝间渗出浓稠的血液。
整个舱室落针可闻,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残酷的一幕惊呆住,身上汗毛炸起,竟是不寒而栗了。
温灵运瘫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刺目的红,散乱的黑发黏在颊边,眼神空洞又疯狂,恍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最后那名壮汉看着两个同伴一残一瞎,哪里还有半分绮念?
“我杀了你!”他眼中杀意汹涌,低吼着狂扑而上,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住温灵运的肩膀,另一只拳头已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她面门。
温灵运闭上眼,身上多处传来骨折般的剧痛,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反抗。
绝望如同潮水迅速席卷而上,即将没顶。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热粘稠的液体,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了她满身满脸。
她颤抖着睁开眼,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壮汉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动作却僵在半空,在他脖颈之上,头颅竟齐肩而断,双目怒睁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晃了晃才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断裂的脉搏如同水囊乍破,鲜血狂喷。
一时间,舱顶,地面,以及近在咫尺的温灵运,都接受了这一场红雨的洗礼。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
明亮的光线透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
温灵运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视线朦胧。
她反复眨了数次眼,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幔顶,悬挂其侧的鸾佩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身上盖着云锦被,熏香钻入鼻腔,似乎有着静气安神的作用,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
她还记得晕倒前的事情,回想起那满目猩红与无头尸体时,胃里排山倒海,只好强行压下异样转移注意力。
那时自己遍体鳞伤,可此刻稍稍动了动身子却毫无不适,她抬起手来,目光落在十指之上。
就连那夜为了搏命而折断的指甲都完好如初。
温灵运静静得躺着,许久都没有动弹。
那些在阴暗舱室里与鼠蚁为伴、与恶疾抗争、与野兽搏命的黑暗日子,难道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还是说,眼前这这绫罗绸缎、软帐温香,才是她濒死之际,误入了谁人的美梦?
“姑娘醒了?”
一道温婉女声轻轻落在耳畔,温灵运浑身一颤,她竟不知何时来了人,还靠得如此之近。
指尖灵光一现,一个基础法诀已掐在指尖。
法诀未出,她又是一愣,双手迅速抚上脖颈,来回摸索,确认脖子上空无一物,那束缚着灵力的锁灵环消失不见,心中不由得发寒,这里并非梦境,可又是何处?
手臂被人轻柔扶着,温灵运借力起身之时,偏头仔细打量身旁这人。
意外的眼熟。
人不认得。
这身服饰,她倒是在被押上凌云舰时见过。
她轻声发问:“你是侍女?这里是何处?”
那侍女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她扶至桌边坐下。
面前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皆是灵气盎然的食物。
温灵运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摆盘,眼中茫茫然。
这些东西,她一个都不认识。
在当俘虏之前,她与父母只是边境小镇的普通百姓,三餐不过是糙米小菜。
族中据说爬得最高的,是一位远方伯叔,官至九品。
她曾随父亲去拜访过一次,远远沾过一点“仙气”,可即便是那位伯叔府上的宴席,跟桌子上这些比起来,也有着肉眼可见的差距。
温灵运身为筑基修士,还不到辟谷的境界。
其实就算修到金丹以上,脱离了凡俗五谷的依赖,那些真正的大能也并未全然戒断口腹之欲。
恰恰相反,修为越高,于“食”之一道便越发讲究。
他们所食之物,早已超出了食物本身的范畴。
龙肝凤髓,仙芝玉露,这些本就是天地灵物,食之可增修为、悟道境,往往有价无市。
说得明白点,四个字——高层特供。
底层修士莫说品尝,就是见一眼都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眼前这些当不得传说中的龙肝凤髓,但看其灵韵,也定是珍稀之物。
这顿饭,温灵运吃得五味杂陈。
每一口灵食下肚,都化作温和的暖流缓缓滋养着经脉,与她先前在舱室时吃得糠米判若云泥。
可这份恩赐背后隐藏的意图,就有些令人如坐针毡了。
那侍女并未离去,就静静候在一旁,姿态恭顺,等候吩咐。
温灵运没什么可差遣她的,只时不时投去视线,猜测这究竟是哪位大人物的大手笔,其目的又是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这顿饭之后。
只是,这次她似乎猜错了。
饭后,她在椅子上静坐久久,预想中的召见并未发生。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巨型法器运行时的微弱嗡鸣。
似乎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并不急于现身,这份突如其来的优待和沉寂,反而让温灵运心头更加忐忑。
她像一枚被暂时搁置的棋子,不知下一步会被点在何处。
真正让她忧心不下的,依旧是下落不明的娘亲。
这些天来,她旁敲侧击,能打探出来的消息却寥寥无几,侍女名唤霓裳,救她的大人物是监察使,以及按当前速度估算,还有三日就能抵达白眉山脉。
唯一一个让让她反复思量的重要信息。
监察使。
顾名思义,这定是安良王朝派去监察矿脉开采的仙官,官阶不明,但对她这等先是小民后是俘虏的人而言,已是云端之上的人物。
这监察使为何把她从底层舱里捞出来放在这里迟迟不露面?
她又不认识对方。
这一点温灵运是能肯定的。
二十年的人生,她去过的最大地方便是郡城,见过最大的官是那位需要仰视的九品远房亲戚,绝无可能与监察使这等人物有任何交集。
直到两日后,抵达白眉山脉的前夕。
温灵运站在窗前,俯瞰着底下绵延万里的山脉。
白眉山脉走势不似寻常山脉那般崎岖,从高处望去,竟似两道弯月分布大地之上,可又不止独独两道,而是重重叠叠数十数百岭交织而成,宛如神祇信手描绘的层层磨痕。
这等奇观,放之整个四境亿万里疆域,也寻不出第二处。
四大仙朝对此地默不作声,竟轮到了云汐与安良两个小小王朝为这白眉山脉打生打死,这山脉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门开了一道缝,随即又无声掩上。
伫立在窗边的人浑然不觉身后站了个人,仍在为未卜的前路忧心忡忡,想得正是入神之际,却听身后低低一声清咳,惊得她猛然转身。
自上次被霓裳无声靠近后,她便多了十二分的心,处处留意周遭动静,就是霓裳那般刻意放轻的脚步,她也自信能察觉一二。
可现在再次被人摸到了身后,温灵运顿时心生警惕,只这一转身,目光触及来人面容时竟是一呆。
她就那般怔愣着,对方似乎觉得她这反应挺有意思,好整以暇地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神色,并不出言催促。
好半天,温灵运才干巴巴的问出一句:“你......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指了指自己,挑眉笑道:“吃了我几天白饭,还不知道该谢谁呢?”
温灵运瞬间明了,这就是那位神秘的监察使大人。
她当即行礼道谢,语气不卑不亢:“多谢监察使大人搭救之恩。”
可道谢后的章程,她又不明白了,只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是监察使摇了摇头,兀自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立在了窗边。
见他如此,温灵运腹中本有千言万语想问,此时全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问起了。
她也只好沉默地站在他身侧,一同将目光头像窗外那片决定着她,以及数千俘虏命运的层叠山峦。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直到脚都要站麻的时候,温灵运才听到这位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和。
她偷觑着对方的神色,犹豫片刻,终究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敢问大人为何救我?”
监察使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温灵运先前便被他的惊世之姿震慑,眼下见他展颜,那昳丽容颜更是勾魂夺魄,她不得不艰难移开视线,耳边只余那清音朗乐娓娓而来。
“很好,不绕弯子,直奔主题,我很欣赏。”他语气带着一丝赞许,随即转为平淡,“救你,自然是因为你有用。我今夜来,便是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温灵运心下迷惘,自觉身无长物,何德何能?
当下稳了稳心神,谨慎回道:“不知是何交易?小女子修为低微,身无长处,恐惹大人失望。”
“这话你可说错了。”
“这件事,非你不可。放眼世间,也只有你能办成。”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温灵微楞后,秀眉紧蹙。
到底是何事能当得起“非你不可”这四个字?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特殊之处,只得俯身深深一礼:“请大人明言。”
监察使微微倾身,垂眸凝视着她,“救你的命,算不得什么筹码。我便用你母亲的命,换你深入白眉山脉,替我寻一个人。”
温灵运猛地抬头,直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里。
她舔了舔唇,明知没有选择的余地,此时却鬼使神差的道:“我若不答应呢?”
她猜想过这位大人的反应,没想过会是这般情形。
那人既未动怒,亦未言语,只唇边笑意更深。
没有威压,没有威胁。
那瞬间,温灵运竟生出了被毒舌缠绞几近窒息的错觉。
这一回,她瞧得清清楚楚,那含笑容颜之下深藏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