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彻底熄灭,寒意悄然漫开。
温灵运从梦中惊醒,甫一睁眼,发现身上多了件黑色外袍。
想起半夜醒来不见人影的事,她猛地朝旁看去,沉静的面容映入眼中,不过咫尺距离。
视线下瞟,那人一身单薄里衣,领口微敞,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膛轮廓。
应雪鸿对她醒来后的动静恍若未觉,依旧如同老僧入定般,气息沉凝,纹丝不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对于他昨夜去了哪里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倒也识趣的没有多问,只低声问道:“我们何时启程?”
“现在。”
温灵运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即问即走。
她揉了揉酸软的肌肉,将衣袍扔回给他,随手用一根枯枝将长发草草挽起。
再一抬眼,那人竟已快走到洞口,也顾不得再整理仪容,连忙抓起自己的小包,快步跟了上去。
“喂!你又没有罗盘,知道往哪儿走吗!”
事实也确是如此。
那神秘的罗盘捏在温灵运手里,无形中掌控住了前行的方向。
两人顺着灵纹指引,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弯弯绕绕,缓慢推进。
白眉山脉深处盘踞的强大妖物远超想象。
即便有应雪鸿的神识提前探路,他们在途中感知到不得不绕行的强横气息,已不下五指之数。
但绕路本身也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有时为了避开一个强大存在,却可能闯入另一位更不好惹的邻居地盘,迫使他们一绕再绕,路程愈发曲折。
直到绕无可绕的时候。
横亘在眼前的就是绕不开的区域了。
这是一片沼泽。
广阔得望不到边际,弥漫着腐殖质的气味,瘴毒如烟如雾漂浮在半空,泥泞中冒着泡泡,不见生灵,也毫无声息。
沼泽左右两侧的领地,盘踞者散发出的威压令人心悸,若按照人族修士的境界衡量,皆在元婴期往上。
仅仅是神识稍作探查,就已感知到对方传来的神念波动中,充满警告意味。
越是修为高深的妖兽,越深知人族势力的庞大。
生存在白眉山脉的妖族并非都敌视人族,更多的是秉持中立态度,不主动惹事。
但中立的前提是人族修士识趣,不越雷池半步。
若敢强行踏足其领地,雷霆之怒之后接着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地毒雾猛烈,为防不测,温灵运提前服下了碧芜灵药。
这灵药入口并无特殊滋味,顷刻间便化作一股精纯而狂暴的灵光,漫入四肢百骸,在体内横冲直撞。
于筑基期的温灵运而言,这股药力堪称磅礴,过于纤细脆弱的经脉遭到汹涌的灵力洪流冲击,瞬间被撑胀变大。
她闷哼一声,面容失了血色,当即盘膝坐下,全力运转功法,试图像疏导洪水般将这股失控的能量引入各大脉络,缓缓炼化。
碧芜本是风蚀苍狼一族为淬炼幼崽体魄准备的灵药。
妖兽较之人族,最显著的优势在于天生强韧的肉身,苍狼幼崽足以承受的庞大能量,放在温灵运这个根基浅薄的人类身上,便显得过于凶猛,全然吃不消。
温灵运竭力按照往日自书院学来的筑基功法,小心翼翼地引导灵力,企图去掌控它。
奈何自沦为俘虏后,她便鲜少有安心修行的时日,那功法在此刻救命之际,竟显得格外生疏。
失了引导的灵力在经脉中咆哮翻涌,左冲右突,仿佛野马在手中失了缰绳,再不受她控制。
细弱的经脉被压迫至极限,传来撕裂般的错觉,剧痛不断刺激神经。
不过片刻,她的额角冷汗遍布,大颗大颗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浸透了胸前衣襟。
好痛......
痛......
意识在无边痛楚中沉浮,修行之路漫长艰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昔日书院中,师者的教诲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之中:“丹药物宝,阵法符篆,皆属外道旁途。修行之路,从无捷径可走......”.
在这几乎要将神魂都撕裂的极致痛苦中,温灵运对这番话又有了更深的领悟。
若是借助外力强行拔升修为,就如眼下——
要承受远超自身极限的剧烈痛楚不谈,更伴有无法预知的凶险。
而因这“未知”所押上的赌注,大抵便是修行者的身家性命。
正当摇摇欲坠的意识在剧痛间来回摇摆之际,一道强横灵力骤然闯入丹田。
“凝神静气,意沉丹田。抱元守一,驭气归经。”
这声冷喝如同惊雷,瞬间穿透血肉躯壳,直抵她意识深处黯淡的灵台,硬生生镇住了即将溃散的灵识。
体内失控的灵力在这股外力的强势介入下,原本疯狂冲击经脉的狂暴力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扼住,冲击的势头被迫减缓,就像是即将被洪水冲垮的沟渠,两岸瞬间被加固抬高。
汹涌的灵力洪流顺从这更强的引导,沿着既定的路线在拓宽的经脉中流淌,由最初的急躁汹涌,渐渐趋于平缓驯服。
待到运行至第三个大周天,温灵运已无需外力协助,彻底摒弃了痛楚干扰,面容归于沉静,专心致志的炼化灵力,引导其不断修复、滋养受损的经脉,并借此契机淬炼神魂体魄。
经此一遭险死还生,非但将经脉扩宽了三成有余,修为更是直接突破了小境界,一举到了筑基后期。
温灵运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如今修为见长,眼中的世界较之以往也更为清晰透彻,已无需施展附灵术便能轻易看穿沼泽中弥漫的迷雾,对周遭灵力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
只是方才折腾下来,汗湿罗衫,又被沼泽里的阴风一吹,立时透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才危急关头是谁出手相助,不言自明。
她轻轻吐出口带着药香的浊气,目光扫向四周,却意外地发现那人一反常态,竟未趁此间隙自行修炼,而是静默地守立在她不远处。
她缓缓起身,整理整理衣衫,朝着应雪鸿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礼:“多谢。”
没想到应雪鸿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甚至连一个轻微的颔首都吝于给予,径直偏过头去,望向迷雾深处。
这反常的态度看得温灵运心里直打鼓。
两人相处这些时日,她如何还能不知这人外表虽冷,内里却持重守礼,严于律己,万不会将他人真诚的道谢这般视若无睹。
她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这人又怎么了?难不成是嫌她太笨,连炼化个灵力都能搞得如此凶险需得他出手相救,故而心生不满了?
但私心里又觉得他不是这等性情轻浮之辈,她正要再度开口,更诚心地谢这救命之恩,心中灵光乍现,一个荒谬又似乎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不由得瞪大了眼,暗暗惊疑:不会,不该,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谢夫君相助~”温灵运立刻变了一副腔调,两步并作一步扑过去,亲昵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声音甜腻。
见那人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遂加大火力,娇声软语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要是没有夫君你在,我今天可得脱层皮,说不定小命都没了呢!”
这话说得黏黏糊糊,矫揉造作得连她自己都差点没绷住表情。
可偷眼一瞧,那人紧绷的侧脸线条,错觉般的竟真的缓和了几分。
荒谬的猜测被证实,温灵运心里万妖奔腾,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这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
正在内心疯狂腹诽时,脸上忽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和些许痒意。
温灵运微微怔忪,抬眼正对上应雪鸿寡淡的脸,那人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眼神深邃,看不出半分情绪。
她顿觉大事不妙:糟糕!看来是这沼泽毒瘴太过猛烈,连应雪鸿都中了招!
应雪鸿冰凉的手指掠过她脸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经过方才灵药之力的淬炼,这点皮外伤已然恢复如初,结下的痂被他指尖一碰便悄然脱落,露出底下光滑无暇的肌肤。
连日来疲于奔命,休息短缺,她眼底覆了层淡淡的青黑,原本白皙的面颊也似蒙了层灰尘,唯余一双盈盈杏眼,忽悠人时灵动清澈,忽悠人时又能瞬间变得娇软可怜。
他敛着眸,心里那点尚未理清且莫名的思绪还在盘旋,却见温灵运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片碧芜灵叶,二话不说就递到了他的唇边。
他看见她仰着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义正词严:“你也赶紧吃几片,你中毒了你知道吗?!眼神都开始不对劲了!”
应雪鸿:“......”
亲眼盯着“中毒”的应雪鸿服下碧芜灵叶,见他脸色恢复如常,温灵运这才稍稍安心。
毕竟她在这危机四伏的白眉山脉,堪称手无缚鸡之力,所有的希望都系于眼前之人,可不能让他出半点差池。
心神落定,她的注意力便回到了眼前的绝路上。
两侧皆是大妖领地,唯独这片泽地被夹在中间,却无妖前来争夺,这情形,看起来倒更像是它们刻意避开了这块地域。
明明在她的感知中,此地既无威压,亦无危机,除了环境阴森死寂了些,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温灵运百思不得其解,转向应雪鸿:“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这地方着实诡异,从那些妖兽避之不及的态度就能看出,这里必定存着未知的风险。可我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危机究竟藏在何处。”
应雪鸿闻言,眸光微动,只是抬手曲指一弹,一道蕴含着精纯剑元的灵光如同离弦之箭,没入沼泽深处。
温灵运骤然色变。
只见那灵光所过之处,原本平静的灰白迷雾如同活物般剧烈翻滚,竟开始贪婪地吞噬其这道精纯能量。
与此同时,下方沉寂的泥沼之中,毫无挣扎地漫出诡异的黑光,如同触手缠绕上灵光,阻挠其前进。
前后不过眨眼之间,那道威力不俗的灵光已被消耗殆尽,彻底消失在两人的感知之中,泥沼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竟是如此!”温灵运倒吸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迷雾噬灵,黑光蚀体。这两道无形的障碍,彻底断绝了通路。看这吞噬的速度与威力,恐怕......”她说到这里,已觉嗓音干涩,抬头看向应雪鸿,眼中尤带一点希冀。
“在我之上。”应雪鸿淡淡接话。
温灵运面露愁容,心沉到了谷底。
又再次环顾四周,前路被这诡异的死亡沼泽阻断,而身后丛林层层叠叠,森然林立,不知其中还潜伏着多少凶戾的生灵异兽。
如今的局面,他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