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初,皇帝楚知默病逝,临终传位皇太子,依礼制上谥号为 ‘宣章帝’。因太子年幼,遂由皇太后裴氏执政,摄政王从旁协助处理军国大事的方案,以确保朝局稳定。
“宣章帝?”
指尖棋子轻轻落下,恰好堵住白棋的杀招,
长信宫的窗棂蒙着层薄灰,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格,在青砖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楚知默一袭素白襦裙,乌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素手拈着枚墨色棋子,毫无犹豫地落在在棋盘上。
她眉峰轻敛,眼底无波,仿佛这方纵横十九道的棋局,便是她所处在的天地。
棋盘是旧的,边角已磨出浅痕,黑白棋子却码得齐整,一如她始终未乱的仪态。
窗外传来宫人的细碎脚步声,她恍若未闻,
这棋局她已独自拆解了半月,每一步都算到极致,从前,她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琢磨钻研这小小的棋子,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现在,她倒是反而来了兴致,
冷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掀起她衣摆的一角,素白身影在空旷的殿内更显孤绝。
她垂眸望着棋盘上交错的棋子,唇畔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她不知道裴寂也给了追封了这么个可笑的谥号是为了什么。
赵齐为她唤了杯热茶,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陛下转了转,这才咽了下去,
“主子,喝口茶润润喉。”
楚知默全部的心思都投在了棋盘上,赵齐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手腕间,狰狞的疤痕大喇喇地裸露在了外面,
是一大片被火烧后的痕迹。
楚知默本就存了死志,结果没想到会再次睁开眼,她以为她已经到了奈何桥,却没想到会是在长信宫醒来。
长信宫是先皇后所居住的宫殿,当然,并不是裴太后,据说那位皇后并不受皇帝宠爱,没多久就在宫中香消玉殒了。
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她被裴寂也囚禁在了皇宫中。
裴寂也围宫前,楚知默知道这场仗她几乎没有赢得几率,虽然宫中还有影卫,但比起裴寂也握在手中的禁军来说还是太少了,
有左高卓在,没有人会轻易出手,
没了左高卓,楚知默几乎成了囚笼中的困兽,
所以,为了不必要的牺牲,她其实已经写好的传位书,裴寂也一进宫门,那封诏书便会昭告天下,
至于影卫,戚长青和赵齐,楚知默把他们送进了秋水宫,
楚知默不知道她死了以后,裴寂也会不会留下赵齐,但他若不想遗臭万年,不会轻易杀了瑞儿,
更何况,楚知默知道,裴寂也留不下她,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不听话了。
去父留子这一招,当时因为有左高卓的搅合,他没做成,现在她亲自为他拔去了左高卓,他没有理由再让她继续活下去。
所以,她把影卫留给了瑞儿。
这些年,她化零为整,几乎所有影卫都有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再是见不得光的存在,裴寂也就算是要连根拔除,也得办得到才是。
阮奕辰也被她召回了宫,过不了多久,谢既明也会回来,有他在,裴寂也不会轻易动瑞儿。
她相信,就算她死去,瑞儿终有一天能够挣脱所有的枷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她安排好了一切,安心赴死,却没想到出了个意外,
楚知默没死成,
反而被裴寂也囚禁在了长信宫。
她醒来后知道见到赵齐,这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比天还大的不解,
裴寂也留下她是为了什么?
忽然,外面传来了侍女和太监跪地的声音,楚知默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没过多久,殿门应声而开,一道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初春的凉,一缕一缕爬上了她并没有多暖活的身子。
楚知默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自顾自地研究棋谱,
赵齐低眉看了眼自家主子,转头对着裴寂也行了个礼,
“摄政王。”
殿内炭火烧得旺,没一会儿,裴寂也身上的寒气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他这才解了披风,递给了赵齐,
抬腿坐到了楚知默对面,
楚知默至始至终没有搭理他一下,仿佛没有这么个人似得,
抬手落棋间,裴寂也瞄到了她手腕上的烧伤,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脑海中回想起了当时楚知默点火**的场景,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人打晕,褪去了那件着火的龙袍。
龙袍一般不会用那么易燃的材质,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有问题,
他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人时,眼底仿佛铺了层寒霜,可随即,这层寒霜被不解和困惑覆盖,
他为什么要救下他?
直到他找来的太医搭上楚知默脉的那一刻,瞬间脸色青一块白一块了起来,
他没怎么逼问,那太医便老实地交代了,
从楚知默的脉象上来看,他···分明是个女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
女子?
楚知默,当今的圣上,居然是个女子?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让裴寂也不敢相信的玩笑,
可还没等他从震惊和不解中回过神时,太医说得另一件事,同样又让他震惊了一次,
楚知默活不了多久了,
从脉象来看,能活到现在都已经是奇迹了。
望着床上脸色惨白,毫无生机的人,裴寂也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怪圈,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并没有杀赵齐,反而将他留在了楚知默的身边伺候,
赵齐是个识时务的人,该说的都说了,不该问的,什么都没问,
逃避似的,裴寂也将楚知默随手扔进了长信宫后便没再管她,好像,真就放任让她自生自灭了。
对,好歹,楚知默救过他,在大兴善寺的那一命,他算是还了。
裴寂也那么安慰着自己,
然后一股脑扎进了朝廷的清理中,
左氏余党尚存,至于楚知默手底下的监察司,没有谢既明在,翻不起什么大浪,他没有犹豫,直接解散了监察司。
崔老太傅已经离世,谢既明又不在京都,楚知默身后能数的上来的势力都已经成了空谈,
托楚知默的福,左高卓的人,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
他能做的,也就只剩出掉后患而已。
赵齐在裴寂也坐下后,自觉地转身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裴寂也和楚知默两个人,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甚至,楚知默没有看裴寂也一眼,她盯着裴寂也如有实质的目光,专心致志地与自己下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明明坐在一起,仅隔了一张棋盘的距离,可他们像是分别处在两个世界里。
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无论他们如何做,也都跨越不过,
楚知默在下棋,裴寂也就看着她下,
让人窒息的感觉始终如同一条蟒蛇,在他们两个周围盘旋,然后缠住他们的身子,一点点收紧,直到他们两个都开始感受呼吸困难。
赵齐再次走了进来,端着药,
到了她该吃药的时候了。
裴寂也看着她没有反抗地将药一口喝尽,起身,围上披风,大步离开。
苦涩在嘴巴里肆无忌惮地冲撞,赵齐赶紧给她递上了蜜饯,
这蜜饯味道楚知默再熟悉不过了,是秋水宫的东西。
吃了一口,楚知默便没了再吃下去的兴趣,尽管口中的苦涩还在,可比起那点,她心里的郁闷更让人难以忽视,
直到听到殿门开启有合上的声音,装了半天的镇定终于在此刻漏了怯,想起刚才如芒在背的窒息感,楚知默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眼前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都飞了起来,钻进了她的脑子,搅得她思绪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想不明白,
像刚才的那副场景,自从她能够起身下床后,每天都会上演,
戚长青被裴寂也留在了宫里,虽然当时楚知默已经让影卫送他从密道里离开了,但据赵齐所说,那老头犟着脾气,死活不肯走,非说只有影四跟他走,他才愿意离开,
裴寂也可不想她那么好说话,
从赵齐口中问出是谁给她看病后,连捆带绑将人压到了长信宫,拿刀逼着给她治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冬过去了的原因,楚知默的状况居然慢慢稳定了下来,
虽然依旧脆弱得根一张纸似得,但好在现在呼吸不疼了,
那一阵,就连呼吸,对楚知默来说都是折磨。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裴寂也,
噬心之毒没得解,只能一点点延缓,而唯一能起到这样药效的草药更是千金难求,有市无价,珍贵异常,谢既明折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没想到,却是在裴寂也手里。
楚知默想不通,裴寂也是出于什么心理,将草药喂给了她,让她活下来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必要?
就像,她想不通裴寂也每天在这儿跟她大眼瞪小眼地坐上一个多时辰是为了什么?
羞辱她?
长信宫里不缺婢女和太监,虽然他们不被允许接近楚知默,但都是裴寂也手底下的人,各个干事麻利还不生事,有条不紊地维系着长信宫。
甚至,容许赵齐继续跟在她身边,伺候她,
还有戚长青,还有那株保下了她的命的草药。
对于一个敌人来说,裴寂也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宽容了?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楚知默随意地将手中的棋子丢在棋盘上,微微低头,用手扶住隐隐发胀的脑袋,
想不通,
不过,她知道,裴寂也也想不通,
不然,他不会每天风雨无阻地坐在她跟前,企图寻找出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