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一个眼底是冰雪般的冷厉,一个眼底是深潭般的淡漠。
“陛下这话就错了,”
裴寂也轻笑一声,书房外的声响早已落下,几乎是兵不血刃,裴寂也就拿下了皇宫,
“这江山早就不是你们楚家的了,就算谢既明真的去了边关,你怎么就有信心他能拿下昭武军,纪景舟在京都被弃养了这么多年,纪老将军就能不怨?”
提到纪景舟,楚知默的眼神颤了颤。
这是她棋盘外的一步棋,一步她绝对赢不了的棋。
她何尝不知纪景舟的处境,父兄在边关浴血,却他被留在京都当筹码,这份抑郁不得志,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最开始朝中权柄早已被裴寂也架空,她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傀儡。
想必当年楚临川也是为了防止裴寂也手握昭武军的局面,才将昭武军赶去了边关,留下了纪景舟,
可,楚知默没办法,昭武军不能落到裴寂也手里,纪景舟留在京都,留在她手里是最好的办法,
自古万事不得两全法,而她也只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楚知默低下头,看着案头那些还没批完的奏折,上面还留着她为灾民请命的朱批,留着她为将士们争取军饷的墨迹。
她自认为不是昏君,
她尽可能地做到勤政爱民,因为,她想护着江山,护着百姓,护着这个楚元廷为之付出了一生的梁国,
可是,她倦了。
这个皇帝,她做的太倦了,
步步为营,算计人心,与裴寂也和左高卓争斗的每一刻都是由鲜血和谋算铺垫的,
不得不承认,楚临川确实适合做皇帝,因为他足够冷血,
至于她,
算了吧。
“我···输了。”
良久,楚知默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落寞,可却带着说不出的解脱,
她站起身,衣袍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但我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下。”
裴寂也看着她落寞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被冷厉取代。
“陛下,你是我见过,最体面的输家。”
胜败乃兵家常事,成王败寇而已,楚知默没有道理不忍,
她想做的,她要做的,有幸在她毒发生亡前都做到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不能亲眼看着瑞儿长大,护着瑞儿一生无忧,
不过没关系,一切,她都为他准备好了,
楚知默转头,目光瞬间变得锋利,
“摄政王可还记得,当年我刚从冷宫出来,本已存了死志,是你一手将我推上了皇位。”
她在裴寂也冰冷的注视下,再次走到了御案前,
裴寂也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反而问到,
“你的人呢?”
楚知默淡淡地回到,
“什么人?”
见她装傻,裴寂也只是冷哼了声,目光一寸寸扫过她,最后在空荡荡的腰间停了一瞬,他记得,楚知默总是佩戴了块玉佩在腰间,
他查到过,自宣明帝那时起,皇室都会暗中培养一批只为他们效忠的死侍,楚临川也有,
只可惜,那老东西只是拿他当对抗太子的刀刃,关于死侍的事,从不肯透露给他,
这次,有仇常贵在,他几乎在皇宫中来去自如,整座皇宫就像是一座空城,任他采撷,
他第一反应就是有诈,直到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御书房,楚知默却出乎意料的在这里等着他,
楚知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影卫,当时在鬼市见到莲花镜时,她就奇怪,居然会有人盗皇陵,派影卫追查下去发现那段时间和裴寂也调动宫中禁军的时间相同,
是裴寂也盗了皇陵?
他想要找什么?
在楚临川身上找什么?
可后来,他突然停止了这种寻找的动作,当时她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可后来,她想明白了,他想找的,是楚临川当年留下的影卫。
忽的,裴寂也望着楚知默将一个在心底里埋藏了这么久的事问出了口,
“臣其实,还有一件事不解,望陛下解答。”
楚知默觉得好笑,这世上还有他裴寂也不知道的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当是做好事了,
她点了点头,“问吧。”
“陛下到底是如何从凉州回到回到京都的?”
裴寂也没想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他早就为楚知默安排好了结局,死在从凉州回来的路上,
楚知默也许是个好皇帝,可却不是能够任他裴寂也随意操控的皇帝,他相信,等有一天,小皇帝羽翼丰满时,他们两个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他要的只有权,至高无上的权利,无论阻止他的人是谁,他都要不遗余力地铲除。
也包括楚知默。
这问题一出,楚知默猛地抬头,眼中略有些震惊地盯着他,忽的,楚知默轻笑了声,这声笑带着裴寂也不理解的发自内心,
那一路他可谓是设下了重重关卡,他有自信,绝不会让楚知默活着回来,
可没想到,她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扳倒了左高卓,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事情第一次脱离他的掌控,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快下定决心,哪怕发动宫变也要除掉楚知默的理由,
晋国一共三个皇子,三皇子一死,与他一母同胞的二皇子自然将一切都归结于是他的二弟与梁勾结,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晋国皇帝正值壮年,两个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全都目眦欲裂地盯着他屁股下的龙椅,
这场仗,打不了多久,
若谢既明真的带了昭武军回来,
那他带回来的,是不是昭武军,裴寂也也不敢保证。
所以,一定要在那儿之前,将楚知默除掉!
在裴寂也不解的目光中,楚知默笑着笑着眼尾就红了起来,
她这辈子没怎么赢过裴寂也,唯一赢过他的一次,还是因为她本身是个女人,而这件事,裴寂也不知道。
楚知默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庆幸她是一个女人。
她攥住身上了龙袍,指尖微微颤抖着,
她赢了,赢得彻底,
“裴寂也,这天地下并不是事事都顺着你的意的,”
说着,她估摸着时间,从案底拿出了一份圣旨,随即,扔在了裴寂也脚边,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裴寂也,你就做个乱臣贼子吧。”
对上楚知默那双眼睛时,裴寂也没有来的愣住了,就连被扔在了他脚边的圣旨都没有分出他的注意力,
楚知默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展露过那样的表情,
他好像在笑,是在笑吧,
裴寂也不确定,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皇帝笑着的模样,
在他跟前,小皇帝从来都带着伪装的面具,最开始是一副窝囊样,他们两个彻底撕破脸皮后,再对上他时,总是冷漠的,带着刻在眼底的苦大仇深,
当然,他也不多让就是了。
下一秒,裴寂也便看到,楚知默不知什么端起了烛台,紧接着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猛地将烛台打翻在了龙袍上,
那身龙袍经由无数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绣娘,绣制而成,每一缕都掺着金丝,是这天底下,最名贵的衣服,
因为,它象征着权利和地位。
可仅仅在碰到火苗的那一刻,火舌仿佛活了过来,在触碰到龙袍的一瞬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强势地圈出了它的地盘,
瞬间将人吞噬在了火焰之中,
灼热的刺痛感从身上的每一处传来,火焰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焦糊味直往她的鼻子里攥,
隔着灼热的火焰,楚知默好似再也看不清裴寂也的脸,
她反而倒是有些好奇,
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从出生起,她便被楚临川弃养在了冷宫,她没有母亲,没有父亲,
但她并不埋怨,也不缺爱,
因为,她有爱她疼她,教她知书达理,读书识字的林老师,
她有时时刻刻都想着她,念着她的哥哥,楚元廷。
可能是她这个人命里带煞,
林老师和楚元廷最终都离她而去,以最惨烈的方式。
但没关系,她不怨他们,自然也不怨楚临川,
生恩不及养恩大,到底是楚临川给了她这身血脉和这条命,她也没什么资格埋怨他。
临死前,楚临川知道他中了裴寂也的道,念着最后那点血脉,算是给他留下了五个秘宝吧,
赵齐算一个,知道她是女人的张太医算一个,加之影卫,还有就是能从皇宫中来去自如的密道,
至于最后一个,就是这身龙袍,
这上面的每一根金丝,都浸满了灯油的龙袍,
像这样的衣服,她有很多件,
也许是为了大梁和楚家最后的脸面,楚临川不想她女扮男装坐上皇位的事被任何人所知晓,所以他留下了灯油龙袍和常服,
这三年,她时刻做好了葬身火海的准备,就算她死了,赵齐和影三都会在最后关头点上这把火,
好在,这把火是她自己点的,
她的命,只能攥在她自己的手里。
临死前,楚知默突然想起了从凉州回来途中穿的那套粉色的罗裙,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穿上没有灯油的衣服,
也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穿上罗裙,
其实,也,没有多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