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进了正屋行完礼,见贵妃娘娘叫宝玉近前,动情将他揽入怀内,又是拉手,又是抚其头项,滚着热泪,哽咽的说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贾荞就知道自个儿多虑了。
贾荞安安静静的站着当个柱子。
说了好一阵,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也劝了好一阵,直到尤氏和李纨上来禀报说筵席准备好了,方才稍稍止住。
元妃命宝玉在前导引,同诸人步行前往,眼睛不错目的看他,真真是一片慈母心肠。
直到吃罢筵宴,择了几处她喜欢的地方重新命了名字,又叫宝玉和众姊妹题诗,大约才想起了随母站立的贾荞,叫他进前说话。
“我后来才听说你得了官做,之前进宫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
贾荞躬身恭敬回话,府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性格,这回装傻不得了。
“回娘娘的话,老爷总教导我要谦虚谨慎,那时候毕竟旨意没下,我怕万一不是,有自夸的嫌疑,贵妃娘娘您是亲姑姑,倒不妨的,但到底太妃娘娘也在呢,要是连累得娘娘跟着我出丑,就万死了。”
这话元春听了受用,夸他这样知道谨慎很好。
又说:“府里的弟弟和侄儿们年纪都大了,不能在宫里走动,只你一个,今年才六岁,又领了差事,虽说官职不高,不能日日参朝,但初一和十五进宫上朝的时候,散朝了,别急着走,我有空就叫你进去说话。”
这话吩咐得,太不严谨了,贾荞恭敬中带着欢喜的应了是。
除非太上皇有吩咐,或者他有事寻她,否则他总有说法,叫她一次也等不到他。
话说到这儿,贾荞不知元春叫黛玉单个儿说过话没有,便干脆问说:“林姑姑年后也要入宫,不知跟着哪一位公主还是郡主,若是陪公主读书,常在宫里,娘娘也不必初一十五等我进宫听府里的消息了。”
黛玉的诗早做得了,见贾荞上前回话,就分了一半心在他身上,如今见说到了自个儿,更是专心留意起来,并未瞧见宝玉苦思的愁眉。
姊妹们都只作一首,独他一个要作三首。
元春从省亲入内开始,身边就围满了两府女眷,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在近侧,尤氏、李纨、凤姐儿几个稍次一等,再有迎、探、惜三姐妹再后,薛姨妈、宝钗、黛玉三个外眷是后头元春问了,才叫进来行了个礼,又哪里能单独说上话。
只这会儿贾荞提了,元春才叫了黛玉近前。
“你进宫后跟着永乐郡主,在王府里的时候更多,我听说你和荞哥儿最是要好,永乐郡主和荞哥儿年纪一样大,你与她必定相处得来。”
其实元春同家里人说话,并没有什么贵妃的架子,只是她穿着华服戴着凤冠,又有一众宫女内侍流水一样随着她的移动铺开,全副贵妃的仪仗,再有带刀侍卫们警戒布防,所以叫人敬畏。
她或许不会运用她的权力,但她是握有权力的人。
所以没有人会冒险去试,惹了她不悦会如何,只一味恭敬。
但与她多说几句,去掉贵妃的滤镜后,便知她的性格其实撑不起她的权势,很有几分政老爷的品格,也怪道那些个内侍总管敢来府里‘借’银子。
是以贾荞敢主动问说,一听说‘永乐郡主’四个字,又用余光看向了黛玉。
恰巧黛玉面上虽未露,余光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对上,又各自收回目光。
之后评诗、听戏,复游园中未至之处,待有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娘娘验等例,元春看过,太监宣赏,而后众人谢恩,太监请回銮,省亲才就此结束。①
此时已是丑正三刻,换算过来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已是正月十六了,连熬了近二十个时辰,人人皆是力倦神疲,各自狠睡一场自不必说。
待到白日,不知元春回宫谢恩如何说的,宫里又赐了东西。
这一日,府里要着手收拾清点园中动用的一应陈设物件,仍是很不得闲,尤其李纨、探窗、宝钗三个,旁人或许可以偷安躲静,独她三个不成。
一是园子里的东西太多,紧着收拾,也很要收拾上几日,二怕府里的人手脚不干净,东西越收越少。
但也有旁个逍遥的,如东府珍大爷就派了人过来请去看戏放灯,宝玉最闲不过,抬脚就要过去,又问黛玉去不去。
黛玉哪有心思想这些,只道:“我和荞哥儿后天要连着请两天的客呢,哪里有空儿过去。”
宝玉便自个儿过去了。
又说黛玉到了梨香院,原以为贾荞也过东府看戏去了,不想他正在屋里看邸报,很是惊讶,“珍哥哥没请你过府去看戏?”
若是从前,嫌荞哥儿年纪小,或许只过来客气的问一句,并不诚心,但如今,虽说年里忙着省亲,但各人对贾荞的态度的变化,她也听说了的。
贾荞放下邸报,坐起身子,让了黛玉坐,“请了,我没去。这几日实在累人,姑姑歇过来些没有?”
黛玉点点头,一面叫红玉过来,一面同贾荞道:“我想着,十八十九两天,还是不要劳动府里了,仍从外面叫酒席进来吃。”
一面叫红玉去取了菜单子过来,她来选菜,两天的菜色得有不同才好。
又同贾荞解释道:“我方才过来时,见好多下人都往园子那边去,就跟过去看了一眼,原来珠大嫂子和宝姐姐、三妹妹她们在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里办事,好多丫鬟婆子都在那里等着回事,我瞧着三两日是忙不完的,就不叫下人们分心,给她们添麻烦了。”
贾荞自无不可。
黛玉定好了菜色,便叫紫鹃拿银子给红玉,“赶着先去定下来,正月里怕他们忙不过来。”
红玉应了自去安排。
贾荞见她忙好,脸上露出疲色,便叫她睡一会子。
黛玉犹豫说:“要不请教引嬷嬷过来,我再学学规矩。”
二十一日贾荞要去衙门,她也要入宫了,余下的日子,掰手指算算,已不足一掌之数。
到底‘永乐郡主’四个字叫她心底不安了。
贾荞道:“学规矩不在这一时半刻,万事都得先有个好身子才行,而且我看姑姑的规矩已经学得很好,再之后的,不是看规矩学得如何,是得打听永乐郡主的脾气性情如何。”
贾荞笑道:“姑姑放心,我已经使人去打听了。”
“这要怎么打听?”黛玉蹙眉,“这样年纪小又身份尊贵的姑娘,除了皇家,只怕并不去别处做客。”
贾荞笑道:“她不出来,但她身份高又受宠,总有人买东西送进去,投她所好,正好我年前认识了不少商人,总能打听到一些。”
黛玉心下感动,心里安定许多,叫茜雪抱了账本过来,但只看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贾荞抽走她手里的账本合上,紫鹃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薄毯。
又过了一会儿,贾荞拿着邸报也睡着了。
紫鹃和茜雪笑着互看一眼,茜雪上前取走了邸报,紫鹃给他盖了薄毯,而后茜雪拉着紫鹃轻声出了屋子,“我在这儿守着,你也快睡会子去,等红玉回来再换我。”
他们这处清静,但宝钗三个直忙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稍稍得了些空闲。
李纨要回去照顾兰哥儿,已先走一步,宝钗和探春正要走,偏来了位不速之客。
“姨娘怎么过来了?”
来人是探春生母赵姨娘,赵姨娘张口便道:“我过来问问,十五都过完了,咱们的新年利市什么时候发下来。”
“什么新年利市?”探春看向宝钗。
宝钗倒是知道些缘由,“听说荞哥儿腊月三十的时候,给院里和身边伺候的人派了利市。”
“原来为这个,”探春笑道:“荞哥儿给他底下的人派利市放赏钱,是他自个儿的事儿,不与府里相干,姨娘怎么好好儿的,拿这个话来问我。”
赵姨娘当即便哭了起来,“我来不问你,我问哪个?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姑娘现管着府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的是法子,也不顾自个儿姨娘的脸面么?”
“这怎么又说到脸面上来了?谁踩姨娘的脸了?姨娘与我说,我必为姨娘做主。”
赵姨娘哭道:“满府里都传遍了,姑娘还装不知,我不问利市,就问月钱,我在府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还生下了你和你兄弟两个,没有功劳总有个苦劳,如今在这府里,连一个跑腿的小厮,看门的婆子都比不得了?姑娘就算不心疼我的脸面,也心疼心疼你兄弟,他一个好好儿的少爷,还不如一个小厮手里阔绰,姑娘难道就有脸了?”①
这话说的还是贾荞院里的事儿。
探春被一句句逼问,只拿了账本递到赵姨娘眼前,“姨娘看看,都是府里定好的规矩,我哪里敢错了半分去,荞哥儿愿意怎么用银子,是他自个儿的事儿,我难道还能管到他房里,管到琏二奶奶的嫁妆上去不成?”
赵姨娘只道:“你如今管家,你说涨月钱不过就一句话的事儿。”
探春被她的蛮不讲理气得头晕,“我一句话的事儿?我一个女孩儿家,又是姨娘生的,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脸面,不过太太心疼我,叫我学着管家,姨娘现过来,一句话就叫我改规矩,是要逼死我不成?”
“正月里呢,快别说这样的话。”宝钗两边劝着,可是哪里劝得住,只见赵姨娘越发口不择言起来,连探春给宝玉和贾荞做针线的事儿都拿出来说,说她攀高枝儿,不认亲。
到底又把李纨惊动了过来,只是李纨过来,也还是没能劝下,倒把迎春的乳母王婆见贾荞的丫鬟小厮们发财,越性那话拿捏主子,把迎春的首饰卖了好些,这事儿牵扯出来,以及腊月三十下人们不当心叫府里走水的事儿,也一并归到这上头。
凤姐儿听说了,只冷笑,她是劝不下,还是不想劝下。
为了安抚下赵姨娘,李纨犹豫着提议,要不要和夫人说说涨月钱的事儿。
这事儿宝钗自是不会沾手,探春默默流泪也不应声。
倒是赵姨娘见这事儿有人支持,越发涨了士气,拉了李纨就要去同太太说,李纨半推半就着真被她拉了去。
凤姐儿听了消息赏了银子,过来寻贾荞,贾荞和黛玉两个也已听说了。
都知道他们这院里出手大方,多的是下人过来巴结讨好。
凤姐儿道:“哪里是为月钱的事儿,是为你年前收的那些礼,除夕夜的时候,薛家那位大爷喝了几杯酒,就把你收礼的事儿说了出去,他虽不知道咱们到底收了多少,可之前有几家走的他的门路,他大概就知道一些,他又惯爱说大话,只怕更要往夸张里说,就是不夸张,府里如今精穷,只怕也早惦记上了,只是之前忙着省亲,顾不上而已。”
“顾不上?”贾荞轻笑了一声。
凤姐儿反应过来,立时变了脸色,“他们过来问你借东西了?”
贾荞点头:“之前换下来的那些,母亲的嫁妆,全借了出去。”
贾荞打发走屋里伺候的人,凤姐儿见状,复又坐下,笑骂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连你母亲也瞒着。”
贾荞看了黛玉一眼,叹气道:“现下并不是个好时机,我想到他们会生事,但没想到会这么早。”
这个热点他原本是安排在后头的。
黛玉虽不舍,但还是道:“等年后进宫,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多了。”
贾荞点点头,他原本打算等她住到园子里后,再把这事儿闹出来。
凤姐儿只皱眉道:“那边府里未必有这里便宜。”
贾荞笑道:“放心,我有法子叫它变得便宜,往好处想,这时候闹出来也有好处,百姓和文武百官都空闲着呢,正缺谈资,二来,另有一件事正好顺手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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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