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日子,总结经验教训的不止前头挨打的那几个。
荞哥儿报复从轻到重是一定的,却并不一定按着日子来,中间由着心情空上几日也是有的,所以动手打了贾荞的那两个终日里惶惶不安,怎么也不能完全放下心。
一直悬而不定的恐惧渐渐生出恨来。
觉得自个儿太冤,觉得荞哥儿太不讲理。
主子吩咐了,他们能怎么办,他们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凤姐儿过来,更是第一时间收了手,还要他们如何?非要他们顶着大老爷的吩咐不动手?那大老爷不更得恼了,到时莫说他们,就是荞哥儿也讨不了好。
次日,两人精神萎靡,贾荞倒是颇为精神的上学去了。
学里有的是人比他两个更不自在。
头一个就是太爷贾代儒。
虽说贾荞认了是他使银子收买贾瑞逃学,可他那样找上门去气势汹汹问罪,却问出自个儿孙儿被人家几两银子收买了,他只比他更丢脸,于是只当没瞧见他。
第二个是贾瑞。
因父母早亡的缘故,其祖父对他教育最严,生怕他沾上什么恶习,误了学业,如今听他收了人家的银子,便料定他要么吃酒赌钱,要么□□宿妓去了,心里本来就恨,兼之又气恼,因此发狠打了他三四十板子,又让跪在院里读文章。①
所以贾瑞倒是这通官司里伤得最重的一个,都一个月了,脸色还苍白着。
只是再病弱的苍白,都及不上他瞧见荞哥儿时一刹那的惨白。
贾瑞嘴唇颤动,很想解释什么,顾忌着学里人多,又不敢解释,只用惊惧的眼神瞧着贾荞,想表明真不是他告发的他。
贾荞微微笑着,走到贾兰的位置旁边,突然停下脚步。
贾瑞心脏紧缩,全心瞧着贾荞,没注意到贾兰的眉心一蹙而散。
贾荞好似也没有察觉,笑问贾瑞:“我想坐兰哥哥旁边的位置,瑞叔能安排吗?”
贾瑞岂有不应的,忙就叫贾兰同桌的贾菌坐到后头去。
贾菌不愿,嘟嚷道:“我与兰哥儿的进度一样,正好一块儿读书,他又不常来的,坐这么前面做什么?”
贾瑞在学里素来风评不好,欺下媚上,又爱以公报私,学里但凡有点身份的,没一个服他怕他的。
而贾菌是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同贾兰关系最要好,也同贾兰一样,其母少寡,独守着他一个,难免宠过了些,加之年纪又小,不太知道尊卑敬畏,是前头宝玉和秦钟同人打架,也敢掺一脚的人物。①
可不正是一把好用的刀。
贾瑞待要发怒,贾荞笑摆手道:“不用,我坐这里也行。”
贾荞指向贾兰前面的位置。
这一个没有贾菌的底气,立时就答应同贾荞换座位。
贾荞道了谢,贾瑞亲自替贾荞将一应东西安置好,贾菌在背后不屑的冲他翻白眼。
贾荞只笑看着。
贾菌见了,心里觉得他倒是个好的,只是因着迁怒,一时也摆不出好脸色。
贾荞入座,贾代儒开始授课。
贾代儒授的是大课,家学里的学生从几岁到十几岁的都有,授学方式是他念一句,学生跟读一句,他再讲解一句。
年纪小的学生,着意认字记字,年纪大的学生,则着意领会其中的意思。
一篇终了之后是自习,他会步下讲台来答疑解惑,顺道考核学生们学习的情况。
今儿学的是《论语》的里仁篇,贾兰和贾菌也才入学一年,还有许多字不识得,学起来难免费力些。
贾兰于读书一道是个认真要强的,但凡不会的,都要问明白。
贾荞听他念到一句顿住,转头道:“这两个字念‘颠沛’,穷困,受挫折的意思。”
贾兰看他一眼收回视线,顿了顿,才接着往下念。
又这么重复了几次后,贾兰的表情不大好了,再没念出声,只一副默记的模样。
贾菌则惊奇道:“你都认识?你之前不是没来么?不对,这是先生头一回讲这个。”
连他都是头一回听,后来的贾荞更没处学了。
贾荞笑回道:“我听我姑姑讲过一遍《论语》,这里面难的字不多,再者我也是只是会认能读,也有不会写的。”
贾菌惊叹道:“只这样就不容易了!”
遂有不认识的字,都来问他,见他果然都认得,又都愿意告诉他,便觉得自个儿之前果然冤枉错认了他。
好容易把这一篇通读过去,尝试释义时,才头一句贾菌就又犯了难。
他们的课业简单,常由贾瑞代为讲解,偏贾菌课前才顶了贾瑞,此时就有些拉不下脸,而贾兰又好似一副极认真的模样,贾菌不好打扰,瞧贾荞好像挺无所事事的,便试了试问他。
贾荞瞧了,是‘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这一句,告诉了他,又提点道:“这里的知,不是知道,是聪明的意思,你这样记,就好理解了。”②
贾菌恍然大悟,只觉得他比贾代儒讲得还要清楚明白,后有不会的,都来问他。
三人的座位邻近,贾菌同贾荞的对话,贾兰都听见了,只他虽同样受益匪浅,心里却并不高兴。
还有个心里眼里刺扎一般难受的是贾代儒,他无视他,不代表他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
在贾荞又一次转过头去的时候,贾代儒叫起了他,有意刁难道:“‘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这一句何解?”②
这是方才同学们问得最多的一句。
这一句单论字意其实很浅显,稍读了一些书的人都能释义,但是好多年长的学生,虽听了贾代儒的讲解,也记住了贾代儒的讲解,却还是不能明白,况且贾荞才读了几日书。
贾荞道:“我没有见过爱好仁德的人,厌恶不仁的人。”②
这是贾代儒的讲解,也是原文句意。
但在同学们听来,这是很叫人困惑的一句。
爱好仁德的人、厌恶不仁的人、爱好仁德并且厌恶不仁的人,这三者不都很常见吗?怎么孔子却说没有见过呢。
这其实是贾代儒的断句有问题,并且他没有做更进一步的解读。
偏贾代儒是个死读书的老迂腐,原著里称‘老儒’的,他自个儿读没读明白还未可知,而学生们也不敢再三再四的问。
贾代儒虽没能借此叫贾荞丢丑,但他不是不讲理的先生,见他答上了,便要叫他坐下,却听贾荞又道:“我没有见过爱好仁德的人厌恶不仁的人。”
听着似乎一模一样的两句,但……
怎么感觉连起来了?
这意思怎么好像变了?
但还是不好理解啊。
爱好仁德的人不应该厌恶不仁的人吗,爱好仁德的人,不是必然会厌恶不仁的人吗。
贾代儒皱眉,下头的学生窃窃私语。
贾荞接着道:“我们认为爱好仁德的人,厌恶不仁的人,就已经是仁义之人,但在孔子看来,我们遇见不仁的人,不应该想着去厌恶他,而是想着如何去感化他,如果我们只是想着去厌恶他,那就是没有用仁者之心对他,也就不是仁者了。”②
这样吗?
这样啊。
好像能讲得通了。
这个解读把对‘仁’的要求更拔高了一重,孔子可是至贤先师,其境界必然是更高的,所以这才是孔子真正的意思吧。
理顺这个后,学里反倒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叫贾代儒面皮刺痛,尤其是那些不学好的学生看笑话的眼神。
贾代儒是个没有急智的,搜肠刮肚也没想到说辞辩驳,只好装作自个儿就是这个意思,干巴巴的道:“嗯,坐下吧。”
贾荞坐下了,之后还是频频转头和后排的贾菌说什么,连周围四面都有好多学生加入进去,比之前还要扎眼许多,但贾代儒却再没叫他起来提问了。
贾菌偷偷同贾荞笑道:“他必定是怕你又讲得比他好。”
“不会吧,”贾荞笑容矜持:“这也不难,圣贤书嘛,总是劝人学好的,万事往劝人圣啊贤啊仁啊义啊忍啊让的去解,就大差不差了。”
贾菌只拿看高人的眼神瞧他,见又有人来请教贾荞,抬着下巴颇觉与有荣焉。
一下课,贾代儒就走了,贾荞同贾菌一起用点心,叫贾兰也一起,贾兰却起身走了,“我不饿,我再看会儿书。”
贾菌瞧着他的背影摇头道:“唉,兰哥儿一向读书用功,如今又有你这么个弟弟比着,只怕更要刻苦了。”
贾菌还是同贾兰要好的,想帮贾兰说话,便道:“我看你不是那起子不学好的,前头怎么没来上学,听兰哥儿说你也没在府里,兰哥儿还很担心你呢。”
贾荞笑了一下,“哦,是吗,他和你说的?”
贾菌道:“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就是那个意思,先生也问过你怎么没来上学的事儿,瑞大爷说你告了病假,兰哥儿和我说你没生病,你也知道瑞大爷那个人。”
贾菌撇了撇嘴,接着道:“怕是懒得跑路,或是不想你学好,所以才纵着你玩乐,根本没去寻你,我和兰哥儿一打听,果然如此,兰哥儿怕他去拆穿了此事,显得宝叔和环叔不关照侄儿,还是我告诉了先生呢。”
贾荞笑着点点头,“哦,这样啊,多谢你。”
用罢点心,贾兰回来了,贾荞同贾菌道:“一会儿我就换回最后头去。”
“为何?”贾菌不解。
贾荞含蓄的笑道:“只是觉得坐在前头没什么意思,还被先生重点照顾着。”
贾兰双手放在点心盒子上,好一会儿没动作。
这一瞬,他恍惚又听见了有人在讥诮的说:珠大奶奶置办的庆贺酒席,连荞哥儿的丫鬟们吃的都不如……
坐在前头没什么意思,还被先生重点照顾着……
还被先生重点照顾着……
贾菌羡慕道:“我要是自个儿都能学明白,我也坐后头去,谁乐意听他啰嗦。”
贾荞一点头,视线扫过贾兰,唇角轻勾。
②《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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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