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风裹挟着银杏叶掠过隆福寺的檐角,铜铃在纤云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里香炉里飘散的檀香,在冷空气中凝成浑浊的雾霭。
宝殿前的广场早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裹着粗布棉衣,踮着脚尖争相张望,推搡间尘土便被扬起沾在裤角。
常熙明立在祈福树下,月白襦裙外披着暗纹银灰的披风,腰间白玉佩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她望着树梢的眼神沉静如水,步摇上垂落的珍珠在发间泛着冷光。
当紫菀将红绸递来时,她素手接过,又轻扬,红绸如灵蛇般轻巧的缠上枝头。
绸缎稳稳悬于枝干,任凭秋风呼啸也未晃动半分。
“诸位!熙明今日在此立誓——所谓邪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她转身时唇角勾起标准的浅笑,眼底却结着霜。
“红绸能说明啥?有本事让香炉冒烟啊!”角落里,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扯着嗓子起哄。人群爆发出哄笑。
常熙明却不恼,莲步轻移至石阶前:“各位有所不知,熙明一岁时确有道士断言邪煞缠身。但自那起,我便被送往庄子静养,日日食素忏悔。待重返侯府,母亲特请高僧启坛七日,以佛法涤尽污秽。若邪祟尚存,我岂敢在这佛门净地亵渎佛祖?”
她话音落下时,特意瞥了眼人群中脸色微变的常瑶溪。
常瑶溪正安静的站在许迎安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帕角。
出了这样的事,府上连常老夫人都惊动了,常熙明要在隆福寺证清白,府上的女眷哪有不来的道理?
只是常老夫人年岁已大,身子不便,而付姨娘作为妾室也不好出面,常瑶溪便由着许迎安带来了。
赵湘宜立在三丈开外,鬓边点翠发簪随着动作轻颤,望向女儿的眼神里,三分忧虑,七分迟疑。
因对外是说谢天罪,怕黑香污了佛祖眼,所以隆福寺对谢罪仪式的规矩是要把大香炉的周围用屏风围起来再去看香炉上方是否有白烟升起。
若有青烟,那便是佛祖得以庇佑之人。
而点香之事都是让庙里的小沙弥在屏风内进行。
小沙弥在里头敲响铜罄,常熙明缓步走向屏风前。
站在外头,眸光一定,她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念诵经文,声音清越,在鸦雀无声的广场上回荡。
当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秋风里,小沙弥从屏风里退了出去,整个广场陷入诡异的死寂。
常熙明垂眸望着绣鞋尖沾着的灰尘,数到第三十七下时,人群终于炸开了锅。
“果然是邪祟!连佛祖都不愿庇佑!”
“济宁侯府嫡女竟是这般不祥之人!”
不好的声音接连响起,赵湘宜眉头紧皱,她原就不信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邪祟,常熙明要证声誉此法她也是赞同的,只是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常瑶溪微微垂着头,露出得意的笑来。
她昨日特地让红果送了礼物到袁靳宇那去,让他今日务必贿赂小沙弥将那烟浸湿点不起来。
姜婉枝猛地站上石阶,鹅黄襦裙扫过满地落叶,杏眼圆睁扫视众人:“荒谬!常二小姐素来仁善,分明是有人恶意构陷!若有人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定遭天谴!”
她言辞激烈,胸口剧烈起伏,气得脸颊通红。
但常熙明始终眉眼淡淡,静静地看着这些议论她的人群。
这时,常瑶溪在款步上前,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二姐姐向来良善,莫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顿了顿,又露出诧异的神情,“只是这香火全无,难道……那邪祟当真.…..”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得意,声音微微发颤。
赵湘宜脸色骤变:“溪姐儿!休得胡言!”
可她的呵斥瞬间被淹没在声浪中。
就在这时,众人又看到屏风内突然升起袅袅白烟。
常瑶溪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她手指节发白,却仍维持着端庄仪态,只沉思一会便缓步走向屏风。
“小师父可打开屏风让我等瞧个清楚?这里头到底因何奇怪?”
她不信好端端的又会升起什么烟来!
她也不信提前筹谋会突生变故!
那早就出来的小沙弥看了一眼常瑶溪,也是被吓得脸色泛白,抿着唇,不知该不该给她打开。
常瑶溪本就意扰心烦,根本不去多思为何事发突然,绕开小沙弥就自己伸手使力去把屏风移开。
内里的景象显在众人眼里。
皆是愣住。
而最近距离的常瑶溪瞳孔一缩,面色苍白——三支浸了水的香湿漉漉地躺在香炉里纹丝不动,可方才大家都清楚的看到那烟飘在上空了!
姜婉枝也在前面,看的那是清清楚楚。
她仔细看了几眼香炷,忽而冷笑一声,踩着满地香灰上前,葱白的手指指着香上的水渍:“好个歹毒心肠!竟在香上动手脚!”
她转头望向人群,神色凛然:“各位请看,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大伙都往前走了几步,探着头要看仔细些其中的蹊跷。
常瑶溪再往前走几步,试图在供桌上探寻事情为何转变至此。
她指尖无意识蹭过香灰,精致的妆容下难掩惊惶。
被动过手脚却仍能升起青烟,这足以让信佛神的人相信常二小姐是无邪祟之人。
而最让常瑶溪想不到的是,事情开始慢慢往她的身上发展。
人群中窃窃私语如毒蛇蔓延:“我今早瞧见三小姐的婢女鬼鬼祟祟进了僧人住的后堂,莫不是——”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打断:“胡说!我看到的分明是袁家二少爷!”
二人争议声越来越大,三言两语中大伙也都听出些不对劲来。
前有姜宅小姐作证那香被人做了手脚才燃不起来,后有人瞧见有人鬼祟行踪。
这不难让人联想起来,风头一下子转变了。
而常熙明依旧神色自若,仿佛那些事和自己无关。
她朝紫菀微微颔首:“把备好的糕点分给各位街坊,耽误大家时辰,实在过意不去。”
紫菀领着丫鬟们穿梭在人群中,常熙明则亲自端起托盘,先递给离得最近的老妪:“老妈妈,尝尝点心,劳您一大早来庙里看了场笑话了。”
那老妪笑着接过,赞叹道:“常二小姐菩萨心肠,不仅没怪罪我们这些听风是风的墙头草胡乱辱您,还送我们糕点,这么好的小姐,那传谣之人实为可恨!”
此话一出,大家都纷纷点头。
待众人接过糕点,常熙明才走到常瑶溪面前,温柔笑道:“三妹妹也尝尝。”
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可眼底却泛着冷意。
常瑶溪盯着盘中糕点,喉结上下滚动,生怕其中有诈。
方才没冷静,冲动去掀屏风,眼下她镇定了些。
常熙明从今早在府上就没表现出紧张的模样,到了点香更是胸有成竹的,她早该发现的!
常熙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傻到被她一直算计却发现不了什么?
可事到如今,哪怕没把常熙明推下水,她也不能被人发现是她的计谋。
于是常瑶溪装作无知模样回了常熙明一个微笑,她想展现一个体恤姊妹的性子,又怕眼下拒绝糕点显得心虚,迟疑片刻道:“二姐姐,我要你手中那一块。”
常熙明唇角微扬,依言换了糕点,声音甜得发腻:“三妹妹喜欢便好。”
常瑶溪只好在常熙明瘆人的微笑下几口就将那糕点吃了。
而没多久,众人赞声未落,常瑶溪突然脸色惨白,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捂着肚子瘫倒在地。
她蜷缩着身子,钗环掉落在地,痛苦呻吟。
红果赶忙将人扶起,常熙明眼疾手快的扶着她另一边,赵湘宜和许迎安都变了脸色。
“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惹怒佛祖遭了报应?”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炸开一声惊呼。
毕竟这糕点是大家都在吃的,而且常三小姐吃的还是她自己选的。
“我就说今早看到她的婢女不对劲!”
“明明是袁二少爷!”
赵湘宜在此刻却是忽然想到什么眼色微变,下意识看向一脸担忧姊妹的常熙明。
那外人怎会认识常瑶溪的丫鬟?
但事出紧急,也没人猜忌,她隐下心中疑虑让僧人去寻大夫。
常瑶溪冷汗浸透了衣襟,她强撑着抬起头,在骚动的人群里一眼望见袁靳宇。
那男子藏在角落里,浓眉紧蹙,眼神中满是担忧与隐忍,不时瞥向她的方向,又警惕地观察四周。
姜婉枝却瞧出了些端倪,于是她不依不饶:“三小姐,今早去后堂的人,究竟是谁?”
常瑶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若供出袁靳宇,她再无靠山;若不说,眼前局面根本无法收场。
犹豫再三,常瑶溪决定皆肚痛装晕!
可就在她闭眼的一刹那,腰间传来剧痛迫使她根本无法装睡。
她就说常熙明为什么好心扶她!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常瑶溪知晓躲不过去了,腹中绞痛如潮水般袭来,常瑶溪咬着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
她心中天人交战,供出袁靳宇,自己的盘算将全盘落空;可若不说,今日怕是难以脱身。
常熙明她就是等着这一出呢!
常瑶溪强撑着身子,再三踌躇,最后在大家看来的目光下,颤抖着声音道:“不是……不是我…...”
话音刚落,众人唏嘘一片。
常瑶溪抬眼望去,只见那男子失望又含恨的目光如利刃般刺来,随后转身,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惊呼声几乎掀翻隆福寺飞檐,常瑶溪被人搀扶着,望着灰扑扑的天空,满心皆是懊悔与不甘。
赵湘宜铁青着脸吩咐许妈妈驱散人群,转身就和府上一众人带常瑶溪去寮房看大夫。
常熙明望着阿娘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感受到赵湘宜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
即便她再如何伶俐,这些小伎俩自是不够赵湘宜经历过的。
常熙明不再多做他想,等广场上没外人后,弯腰收拾屏风。
紧接着便见绿箩灰头土脸地从供桌下钻出来,裙摆还沾着香灰,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绿箩大口喘着气,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小姐,一切都按计划办妥了!”
留在此处的只剩下那点香的小沙弥和姜婉枝,只见二人瞪大双眼,一脸惊恐。
常熙明却微微一笑:“你做的很好。”
小沙弥眼睛都没敢眨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常熙明打住。
她缓步走到小沙弥面前,声音温柔却带着寒意:“你收了那两人的好处陷害我的声誉,若眼下敢将我行事说出去,这佛门清净地可容不得你。你仔细想想,是要这安稳的佛门生活,还是要被赶出去,受尽世人唾弃?”
小沙弥脸色骤变,缩着脖子退到一旁,额间冒出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左右他们交代你给香浸水的事你没办砸,这其中出的变故不在你,她们眼下自顾不暇也不敢再来找你。”
小沙弥见常熙明说的有道理,点点头就畏畏缩缩的退到边上去,不敢多言一句。
绿箩大快人心的说“幸亏小姐聪明料到他们会在这做手脚,这才令奴婢提前藏在供桌下。”
原来是常熙明出府时,赵湘宜问起过绿箩去哪里了,常熙明说绿箩身体不适外出寻医了所以才让紫菀跟着,众人不疑。
结果是让绿箩提前到寺庙里,又买通了后面指证常瑶溪和袁二少爷的三个人,最后趁无人注意给香炉周围撒上能让人吃了立马肚痛的番泻叶药粉,再带着三支好的香钻进供桌下躲避。
直到仪式开始,她点燃火折子燃香,这才有白烟飘起。
然后常瑶溪在刺激下就会摸上药粉,再和着药粉吃了糕点就会立马肚痛。
姜婉枝惊愕捂嘴:“原来如此!我说那香怎么…...”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不知早在入局时,就成了别人的棋子。”常熙明望向出口方向,神色平静。
随后又想起寮房的人,和绿箩说:“你先走,不然要被发现了。”
绿箩知道后果严重,也就没在停留,匆匆离开。
随后常熙明又跟姜婉枝说了些话,姜婉枝惊叹她计谋深远又是能炸出幕后之人又能一箭双雕让那二人都自食恶果且生出嫌隙,实在高人一等!
常熙明笑笑没多说什么,如果可以她还不想自己这么狡诈呢!
姜婉枝知道常熙明是个济宁侯府的人一块来的,她也不好再跟着常熙明,便也离开了。
秋风再起,常熙明看着姜婉枝消失在回廊转角终于歇下一口气,今日之事想必能在京师传上一阵了吧?
常瑶溪,不知道同样的招数落在你身上时,你心会安吗?
待一切落定,常熙明要去寮房尽那表面的姊妹情谊。
可转身时,她却见赵湘宜立在门廊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常瑶溪那有大夫和许迎安,赵湘宜自知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此事一过,在宅院许久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前两日的传闻是何人作祟?
她心中放不下女儿边要来看看,却没想看到了绿箩,忽然之前心中那点疑虑就消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目光对视上的一瞬,常熙明的心咯噔一下。
她顿住脚步等了一会才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过去。
“阿娘…...”常熙明福了福身,神色平静。
赵湘宜欲言又止,半晌才沉声道:“你既学会了算计,怎不知有些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看着常熙明的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常熙明垂眸,轻声道:“女儿别无他法。若不如此,这邪祟之名便要永远扣在女儿头上,也会连累侯府。”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母亲,难道要女儿任人欺凌,坐以待毙吗?”
赵湘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在秋日的余晖中显得有些单薄。
秋日的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二人之间投下斑驳光影——那是这场闹剧留下的唯一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