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下课铃刚响不久,喧嚣的人声便从各个教室里涌了出来。
六班的祝野抱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运动短袖,出现在三班后门附近。他是个典型的学霸,成绩优异,但身形在同龄男生中显得清瘦,个子也不算高。他总习惯站在人群边缘,与那些追逐打闹、汗气腾腾的男生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此刻,他安静地等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像一株喜阴的植物,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文静与干净,皮肤白皙得甚至让一些女生都心生羡慕。
当江乐川和几个勾肩搭背的男生说笑着走出教室时,祝野才从拐角处迈出一步。
“江乐川。”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江乐川闻声转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三两步走了过来:“哟,这么快就洗好了?”
祝野将衣服递过去,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一丝紧张:“谢谢。衣服……还你。”
后门框上挂着一个绰号“猴子”的男生,立刻探出半个身子,挤眉弄眼地大声起哄:“哇哦!川哥,什么时候认识的漂亮小学弟啊?也不给兄弟们介绍介绍!”他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了好几个男生的注意,好奇和嬉笑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祝野身上。
祝野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脸上更是一片木然,只有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昭示着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滚远点!那是六班的同学!”江乐川笑骂着,单手接过衣服,侧头朝那帮兄弟吼了一嗓子。他线条姣好的下颌微微扬起,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再往上,是那双即使在嘈杂走廊里也依旧璀璨如星的眼眸。
男生们发出一阵更夸张的鬼哭狼嚎,勾着手让江乐川去追他们。但江乐川没动,他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祝野几乎要凝滞的呼吸。他转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解释道:“‘猴子’他们就是这样,贱嗖嗖的,喜欢闹,但没有恶意。我一会儿就去说说他们。”
祝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视线飞快地扫过江乐川近在咫尺的脸,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撇开,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哦。”
空气瞬间又安静下来,弥漫着一丝尴尬。
江乐川摸了摸鼻子,视线掠过祝野泛红的耳尖,努力寻找话题。忽然想起昨天躲雨时的话头,他眼睛一亮,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对了,听‘猴子’他们说,今年的文当山庙会特别好玩,你……之前说你有票,今年打算去吗?”
祝野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里面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被点燃后,微弱却明亮的火光。他没想到江乐川还记得,而且还主动提起了。
江乐川被他那双骤然亮起的眸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脸颊有点微微发烫。身后,“猴子”他们还在不依不饶地嗷嗷嚎叫,催促着游戏的开始。在这片喧嚣的背景音里,仿佛被一种冲动驱使,江乐川忽然语速稍快地说道:
“那……文当广场,就在那个大钟楼下面,晚上七点半,”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不见不散。”
说完,他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或者是为了应对兄弟们的“追杀”,抬手揉了揉鼻子,随即转身,带着一阵风似的冲回了那群笑闹的男生中间,瞬间就被淹没在了打闹的身影和快乐的嬉笑声里。
走廊很快恢复了流动的人群。
只有祝野还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
他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清晰无比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文当广场钟楼下边,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尖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无比真实。
阳光依旧明媚,走廊喧嚣如常,但在祝野的世界里,一个闪闪发光的、只属于他和江乐川的秘密约定,已然落成。他低下头,试图掩藏那几乎要冲破冰冷外表、绽放出来的笑意,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初夏的晚风带着未散的暑气,吹拂着教学楼走廊里喧嚣的人声。距离那场雨中的“逃亡”和钟楼下的约定,才过去短短几天,某种隐秘的期待如同藤蔓,在祝野心底悄然缠绕生长。
然而,这份刚刚萌芽的悸动,却意外地引来了关注。
三班那个外号“猴子”的男生最近交了女朋友,是隔壁班有名的交际花刘美凤。她性格张扬,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纵,据说……对江乐川也有过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这两天晚自习的间隙,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锲而不舍地围着江乐川追问。
“喂,喂,江乐川,”刘美凤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嗲,却又掩不住刨根问底的劲儿,“你什么时候跟六班那个祝野认识的呀?你们什么关系啊?看他那样子,跟你完全不是一路人嘛。”
江乐川正埋头赶作业,被问得烦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重重的痕迹。周围几个男生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躁得慌。他不想被继续纠缠,更不想在这种公开场合讨论那个看起来安静又不知从何解释的祝野,下意识地,他便用最直接的方式切断了这个话题。
只见江乐川猛地回过头,眉头不耐地皱起,语气带着被屡次打扰后的烦躁,几乎是脱口而出:“祝野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好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也就在这一刻,江乐川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又清瘦的身影,祝野正拿着水杯,安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的走廊上,显然是准备去接水。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时间仿佛被拉长。祝野的脚步有明显的停顿,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江乐川,又扫过他身边一脸看好戏神情的刘美凤。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涟漪。他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然后便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拿着杯子走向尽头的饮水机。
他的背影清瘦挺拔,白色的校服衬衫在拥挤吵闹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单薄而清凉,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与探究都隔绝在外。周围是勾肩搭背笑闹的同学,是追逐打闹的身影,唯有他,像一枚投入沸水却无法融化的冰,沉默地穿梭而过,走向属于自己的孤独角落。
江乐川张了张嘴,想喊住他,解释那只是一句应付麻烦的搪塞。可看着祝野那决绝又平静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种混合着懊恼、尴尬和一丝莫名心虚的情绪,让他僵在了原地。
周末的夜晚,文当山脚下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庙会正值**,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烧烤的烟火气和各种小吃的味道。吆喝声、欢笑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
巨大的钟楼沉默地矗立在广场中央,指针缓缓走向七点半。
江乐川早早便到了。他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运动T恤,搭配着卡其色工装裤,双手插在兜里,靠在钟楼冰冷的石基上。他刻意打理过的头发在夜风里微微拂动,眼神时不时望向人群涌来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扎满红色果实的草靶子从他面前经过;旁边摊位上,闪闪发光的卡通气球和荧光棒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喧嚣的人潮像彩色的河流,从他身边欢快地流淌而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七点半到了,又过了。
钟楼上的分针慢吞吞地挪动了一格,又一格。
江乐川从最初的悠闲等待,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更仔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的身影。每一次看到相似体型的男生,他的心都会提一下,随即又失望地落下。
他设想了很多种见面时的场景,甚至打好了腹稿,要如何解释那天在走廊里的口不择言。
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夜色渐深,庙会最喧闹的时段过去,人流开始稀疏。卖小吃的摊位陆续收摊,地上的垃圾被夜风卷起,打着旋儿。璀璨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广场逐渐显露出它空旷的本来面目。
只有那个巨大的钟楼,依旧沉默地见证着。
江乐川还站在那里,工装裤的口袋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撑出褶皱。夜风吹在他身上,带来了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失落和一种逐渐清晰的认知。
祝野不会来了。
他等了很久,久到庙会散场,久到喧嚣彻底归于沉寂。
那个约好“不见不散”的人,最终爽约了。
或许,那天在走廊里,那句“不认识”的伤害,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深。又或许,那个看起来安静内向的祝野,心里从未有过他。
江乐川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钟楼下,转身融入了最后的稀疏人潮。他的背影在清冷的夜色里,第一次显出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迷茫的孤单。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祝野身边是很久没有见面的父亲和哥哥,他们拿着行李赶往飞机场,那个被祝野背在背上的书包里,安静地躺着两张已经过期作废的庙会门票。
这一夜的错过,像一道无声的裂痕,横亘在两个刚刚开始靠近的少年之间。初夏的微风,终究没能将约定的钟声,送到该听到的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