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喘息声在耳膜上鼓动,祝野只觉得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雨水的湿凉和胸腔的灼痛。
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几乎要站不直。
视线前方,一支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随意地拦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像是无声的安抚。
那只手光滑白净,指节修长,但掌心却微微泛着红——是刚才紧紧攥着他手腕奔跑时留下的印记。
耳边是雨水敲打石狮和芭蕉叶的哗哗声,密集而清脆。他们此刻正躲在老剧院侧边一个隐蔽的角落,巨大的承重柱与一人高的石砌花坛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三角区,前方还有那座威严的石狮子作为屏障,将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逼仄的空间仅容两人侧身而立,枝叶繁茂的芭蕉树在头顶伸展,像一把天然的伞,让他们得以幸免于雨水的直接冲刷。
江乐川将他护在了更里面的位置,自己则站在靠外的边缘,探头观察外面的动静。他半边身子都暴露在了飘泼的雨帘之中,蓝白色的校服外套半边袖子已经完全湿透,颜色深了一块,雨水顺着袖口滴滴答答地落下,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微微侧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神情专注地听着远处的动静,那专注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却又奇异地清晰。
祝野听见他低声喃喃,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保安应该在另一边追那几个家伙……我们暂时安全了。雨太大,在这里躲一下也好。”
雨水哗啦啦地响着,像是为这狭小空间奏响了私密的背景乐。祝野慢慢直起身子,他身形清瘦,即使完全站直,似乎也比弓着腰、姿态放松的江乐川矮了半分。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
他知道江乐川。
三班那个出了名的人物。成绩好得让人侧目,性格更是像个小太阳,是班级里的开心果。
而且……长得很好看。
他是六班的,他的同桌,还有后排那几个女生,课间时常会凑在一起,带着羞涩又兴奋的笑意低声谈论着三班的江乐川,说他打球的样子很帅,笑起来眼睛里有光。
那些曾经隔着距离、模糊的听闻,此刻却因为眼前这个真实、生动、甚至带着几分“狼狈”的身影而骤然清晰起来。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湿透的袖管,以及那双即使在昏暗处也亮得惊人的眼睛,祝野忽然觉得,那些女生的谈论,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这个刚刚以一种蛮横又奇特的方式将他从困境中拉出来的少年,像这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不由分说地闯进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甚至灰暗的世界里,带着一身的水汽和一身的光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和植物叶片的清新气味,而在这片湿漉漉的静谧中,某种微妙的、陌生的情愫,正悄无声息地破土萌芽。
雨声淅沥,将两人藏身的狭小空间氤氲成独立的世界。水珠顺着墨绿色的芭蕉叶片滚落,在青石板上绽开细碎的水花。空气里满是植物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混杂着泥土的微腥。
“你……你是三班的江乐川吧。”
祝野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有些沙哑,轻轻敲打在雨幕的背景音上。
江乐川有些诧异地回头。他确信自己从未和眼前这个清瘦白皙的少年说过话,但那张脸……记忆被迅速翻找,定格在总是弥漫着紧张气氛的第一考场。是了,那个总是坐在他斜前方,背脊挺得笔直,垂着眼睑专注答题的身影。
原来是他。
“我叫祝野,”少年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像是上好的细瓷,可那耳廓却不受控制地红透了,与他刻意维持的平静语气形成微妙反差,“今天……谢谢你。”他天生情绪波动不明显,不太容易被人看穿心思,此刻这强装的镇定反而有种笨拙的可爱。
江乐川被他这看似冷淡的反应弄得一愣,心里嘀咕:嚯,还是个酷哥?难道自己刚才那番“操作”是多管闲事,惹人不快了?他英挺的眉毛下意识挑起,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被误解时的不服气。
还没等他这股微妙情绪发酵,就听见那位“酷哥”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视线也微微撇开,只留下那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对着他:“江乐川……你要去文当山庙会吗?”
这话题转得太过突兀,江乐川明显怔住了,带着探寻的目光看过去。祝野却像是被他的视线烫到一般,猛地将脸转向另一边,可那彻底红透的耳根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却将他此刻的紧张暴露无遗。
愣神只是一瞬,江乐川那颗向来活跃又通透的脑袋大概就明白了——这兄弟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想邀请他出去玩呢。只是这邀请的方式,真是……别别扭扭,又有点出乎意料的纯情。
小太阳瞬间就被逗乐了,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烟消云散。他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点破,只是灿烂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不易察觉的体贴,挥手道:“谢啦!不过听说庙会内场门票要八十呢,我这几天的零花钱可不够造。”
祝野一听,连忙转回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我爸给我票了。两张。”他说完,像是怕他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是内场的。”
这下轮到江乐川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张依旧没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明显透露着“快答应吧”的神情,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帮助别人惯了,身边的哥们儿也都是一群大大咧咧、勾肩搭背的主,感谢的方式通常是捶一拳或者请喝汽水,还从未遇到过像祝野这样……郑重又带着点笨拙羞涩的邀请。
而祝野,在说出那句话后,看到江乐川没有立刻回应,那颗心猛地往下沉。他平时就不太擅长与人交际,刚才是不是太着急,显得太唐突,惹人烦了?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僵住,然后默默地缩了回来,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失落。
顿时,那原本只是微红的耳朵,此刻像是要烧起来。一阵带着雨气的凉风吹过,拂动他细软的黑发,也让他单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手臂上甚至浮起细小的疙瘩,可他浑然未觉,整个人都沉浸在那份突如其来的尴尬和自我怀疑里。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柔软衣物,毫无预兆地盖在了他湿漉漉的头上,打断了他所有的胡思乱想。
“这件衣服你拿去用吧。”
“诶?”祝野茫然地抬起头,从柔软的布料缝隙里看向江乐川。
只见少年侧着头,线条利落的下颌和颈项拉出好看的弧度,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帅气:“会感冒的,兄弟。”然后他身子再次探出去观察外面的情况,只留下一个被雨水打湿了半边却依旧挺拔宽阔的背影,随口道:“拿去擦擦吧。”
江乐川细心听着外边的动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身后的祝野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点鼻音,小声问:“这……这是你今天穿的运动短袖吗?”
“啊,没事的。”江乐川头也没回,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轻松又坦然,“我没穿过。”他随口扯了个小谎,不想让对方有负担。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祝野轻轻仰起头,鼻尖几乎是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蹭过那件柔软的纯棉短袖。
布料上,分明残留着独属于男生的、干净而蓬勃的气息,淡淡的汗液味与清冽的洗衣液花香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像夏日阳光晒过草叶般温暖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祝野垂下眼帘,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喃喃低语:
“骗子。”
衣服上萦绕着独属于男生的气息,干净的汗意混合着清淡的洗衣液花香,像夏日曝晒后的青草甸,蓬勃又温暖。
“才怪,穿过一次。”江乐川突然笑嘻嘻地回头,促狭地眨了下眼。他常这样逗弄身边的朋友,那副故意使坏贱兮兮的模样总能引来同伴们的追打。可这一次,他玩笑的对象是祝野。
祝野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那双总是习惯性半垂着掩去情绪的眼睛因惊愕而微微睁大,里面粼粼的光彩还没来得及收敛,竟像是落了星子的深潭,瞬间冲散了平日刻意营造的疏离。他乌黑的发丝被那件短袖揉得有些凌乱,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直掩藏在细碎刘海下的容颜,此刻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那是一种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然轮廓分明的英俊,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清晰利落,眼窝微深,带着点混血儿般的深邃感,只是肌肤过分白皙,唇色也偏淡,为他增添了几分易碎的清冷气质。
两人视线猝然相撞。
江乐川看着眼前这张彻底暴露、难掩惊艳的脸,笑容微顿,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而祝野,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毫无遮挡地看清了江乐川的笑容,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睛亮得灼人,牙齿洁白整齐,微微咧开的嘴角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整个人像一团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按下了某个开关,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江乐川是爽朗的、带着气音的开怀大笑;祝野则是微微抿着唇,肩膀轻轻颤动的、内敛的笑。那笑声冲散了最后一点尴尬和陌生,一种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在这狭小潮湿的空间里悄然滋生,迅速拉近了“并肩作战”后微妙的距离。
雨势不知何时转弱,由倾盆之势化作了淅淅沥沥的缠绵。天光从厚重的云层后微微透出,在地上映出模糊的光影。
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口,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微光。祝野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那个挺拔宽阔、仿佛永远充满活力的背影,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用几乎融进水汽里的声音轻轻送出:“谢谢你啊。”
声音很轻,混在残余的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
然而,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江乐川,却像是心有灵犀般,猛地转过身。他站在朦胧的雨雾里,隔着那段被雨水洗净的距离,将手拢在嘴边,做成一个简易的喇叭,朝祝野用力地挥动手臂,清亮的声音穿透潮湿的空气,清晰地传来:
“快回家啊——祝野!”
那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呼唤的姿态,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真真切切,如同冲破云层的小太阳,蛮横地,在他心底投下了一抹鲜明而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