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早上起来时砖石湿漉漉的,舒砚夜里着了凉,早上躺在床上看着帐子上的绣花,难得多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苏合来挑了帘子,见她脸颊泛红神色倦怠,轻轻的“呀”了一声。
舒砚侧过头,看着苏合将铜盆放到一边,说了一声:“别大惊小怪的。”
“少主,奴婢来探探您的额头,可好?”
苏合小心翼翼地请示着,舒砚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苏合将几个软枕堆叠在一起,让舒砚靠在上面。
见她没有愠怒,心中便知这默许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将手向舒砚的额头探去,方触之,掌下一片滚热。
“少主,您的额头好烫,奴婢去叫府医来。”
舒砚自顾自摸了摸额头,思衬着今日的打算。
前些日子她和大理寺少卿约在了十六那天见面,今天便是十六,她托人帮自己查一件事,今天怎么着也该去。
还有参奏一事……还没算完。
定山君近些年权势在握,当然也知道自己多少有点功高震主的意思,平日里定山君深居浅出,有事都是叫斐然去跑。
明面上是半隐退的状态,可兵权却一点欧没放,舒砚不觉得这次她能放过御史台那位言官。
也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轻地放任自己。
她作为舒家少主,总得上门拜访才是,至少要做做样子。
……
这么一桩桩算下来,今天还真是修养不得。
舒砚正欲出声,便见苏合的背影消失在了珠帘掩映处,她叫了门口的小丫头去传府医来。
转头,又端来一碗热粥,放在舒砚面前,一点点吹凉,抽空说道。
“您千万不要逞能,奴婢知道少主今天还有要事要办,左不过不差这么一会儿功夫。”
汤匙送到嘴边,舒砚抿了一口,温度正好。
苏合话语未停:“和孙大人约的是下午,时间还来得及。”
舒砚神色缓和一阵,她凝视着苏合白皙的面容,尚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和斐然一样的年纪。
若不是为奴为婢,她也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你如今越发妥帖了,我母亲教出来的人,总不会差的。”
苏合浑然未觉舒砚的弦外之音,有些受宠若惊地笑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
“家主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奴婢呢。”见舒砚似乎心情还好,苏合滔滔不绝起来,说些话哄少主开心。
复道:“当时我们这些要调到您身边的下人,都是柳嬷嬷亲自调教的,奴婢别无所长,柳嬷嬷只说‘少说多做,心细一些’,奴婢都记得。”
柳嬷嬷——
舒砚垂下眼眸,当初的婢女三娘也曾经在舒府的管家柳嬷嬷手底下过了一阵这样的日子,柳嬷嬷心无偏私,对待下人一视同仁,是个难得的好人。
她不自觉开口:“如今世上好人难寻,柳嬷嬷便是难得的好人。”
苏合也是这么觉得,忙不迭应了几声。
小半碗粥见了底,苏合不住往门口瞥,等府医等得有些焦虑,可嘴上却没有抱怨分毫。
只是转移话题,问舒砚:“这粥是奴婢动手做的,本来还怕少主不喜欢的……少主可还要再吃一些?”
舒砚强撑着喝了半碗,她病中胃口不佳,又怕直接拒绝会让苏合自我怀疑,于是舒了一口气,问她道。
“这粥是你亲自熬的?味道很好,你怎么做的?”
“回少主,这粥里放了山药、枸杞、莲子还有百合,奴婢熬了一早上呢。”
舒砚莞尔,只是说了一句:“我那有一对珊瑚带翠耳珰,便赏你了。”
“如此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能收呢?”
舒砚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动作虚浮皮肤发烫,她闭上眼睛靠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你办差得力,一对耳珰权当换你的尽心和忠心,”她顿了顿,“我不喜欢聒噪又左右逢源的人,从前的她们便让我很不满意。”
苏合噤了声,半晌,缓缓行礼谢恩。
她从方才被夸奖的飘飘然的云端坠下,少主话中的“她们”让她心中如鼓擂。
早在被调到少主身边之前她便有所耳闻,少主打杀可不少婢女,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有人说少主喜怒无常,奴婢而已,贱.命一条,说杀就杀了。
还有人说那都是别人派到少主身边的眼线,死了罪有应得。
苏合不知真相如何,她从妆奁里拿出耳珰,视若珍宝地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怀里。
隔着一层纱幔,床上的人影陷在被衾中,寂静的室内,好像只剩下了苏合一个人。
……
府医终于赶来,苏合迎了上去,面上怨怼与不满毫不收敛。
却见那府医鬓发松散,只用了几根发钗绾了起来,鬓边的发丝上还残存着水珠。
苏合卡到唇边的训斥硬生生咽了下去,见其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就匆忙赶来的,再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姑娘莫怪,小人来迟,这就进去给小君把脉。”
“你等一下,”苏合叫住,“衣衫不整的不好进去见少主,你稍微收拾一下再进去。”
府医一怔,忙不迭应了几声,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有几处浅浅的水洼,府医以水作镜。
这偌大的景珩长公子府其实就两位主子,平日里府医定时请个平安脉,那些下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交给她的学徒去看,看不好的才由她出手。
因此平日松散惯了,少有这种一大早就被叫起来的情况。
入内拨开帘子,府医窥见舒小君靠在软枕上正闭目养神着,察觉到响动倏地睁开眼睛,什么也没说,就把手腕递了过来。
把脉,府医顿道:“舒小君乃外感风寒表虚之症,小人这就开药,先饮一服,傍晚时分小人再来请脉。”
苏合点点头,叫人进屋来侍奉,自己则亲自去抓药煎药。
待二人离去后,小丫头为舒砚倒了一杯水,尚还温热着,本想伺候舒砚喝下,可舒砚只是抬手接过,自顾自饮了。
下人接过杯盏,转身放在桌案上。
过去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蒙蒙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室内,舒砚的视线越过那小丫头的肩膀,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在那道身影的身后,一个郎君端着托盘,两个人望向室内。
下人一怔,错开一步行礼,只道:“见过景珩长公子。”
周昀踱入室内,吉祥亦步亦趋跟着,前者略一点头算是应了她的礼。
吉祥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对着那小丫头使了使眼色,两个人很快走了出去。
门轴轻响,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两两相望。
周昀自顾自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掖了掖舒砚的被角,垂眸看着她。
下意识伸出手,落在她的额头上:“头痛吗?”
他的衣袖间带着清冽的香气,有一道视线一直攫住他的眉眼,那样幽深,带着一丝复杂。
收回手,周昀与那道视线对视,觉察出对方眼中的异色,轻声问了一句。
“为何这般看着我?”
舒砚别过头去,嗓音微哑:“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生病了,我来照顾你,”转身盛了一碗汤,一勺一勺舀着,“喝了汤发了汗,再乖乖把药喝下去,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汤匙递到唇边,舒砚垂眸:“我已经吃过东西了。”
周昀的动作僵了一下,汤匙里的东西却没有撒出来分毫。
他见舒砚有些抗拒,便又将汤匙放进碗中,坐在那弯了弯眼睛,倒是耐心十足。
“下人告诉我天不亮苏合就去莲池采了莲蓬,剥了一早晨的莲子,旁人要帮她,她说自己来。
“对于你的事,苏合向来不假手于人。我知道你向来早晨胃口不好,现在又在病中……可为着苏合这份辛苦,你一定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舒砚一直在出虚汗,周昀拿着帕子一点点擦着她的额头,眸光如水,温柔地望着她。
清浅的呼吸交缠,周昀的动作停了停,她干涸的唇瓣上一点汤汁,此刻,唯有那么一处润泽着。
于是他将帕子放在一旁,白玉般的指尖探去,似是停留,又颤抖着往回收了收。
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
最后,周昀一点一点揩过她唇上的润泽,眸光沉顿,酿着细碎的水光。
有些高兴又自嘲地说了一句:“你竟然没推开我……”
舒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周昀自顾自说着:“你体谅她的辛苦,那么可不可以也体谅我的心呢?”
他的胸口沉沉的,就像是吃了一颗极为酸涩的青梅,明明要酸倒了牙,可他总是期盼着,期盼着咽下去后的那一点回甘。
为了这一点回甘,酸一点也没关系。
怔愣时,周昀的鬓边忽然多了一抹温热,于是他茫然抬起头,只见舒砚在抚着他的发丝。
干涸的唇瓣一开一合,问他:“金尊玉贵的人,何苦至于此。”
“你那样聪明,如何不知我为何至此?唯目窕心与,不知所起罢了。”
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周昀深深凝视着她,直到那脚步声近了。
舒砚看着窗上纷飞的落花。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好梦难以长久,深情不过换得浅土三分。
苏合已然走入室内,见此微微一怔,正欲行礼,却见周昀已经起身,有些黯然地说了一句:“免礼。”
说罢,欲走却留,半晌,只是说了一句。
“你好好养病……”
如玉的背影踱步而出,苏合有些茫然地端着药走上前,却见少主神色同样黯然,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心事,终究难以言说。
“少主,这药正好入口,可要现在喝下?”
舒砚抬手接过,深褐色的汤汁倒影着她的神色,舒砚垂眸闭目。
那样干脆地一饮而尽。
苏合知道少主近来喝药一向如此,她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有个长公子身边伺候的嬷嬷塞给她一些蜜饯。
回来的路上苏合悄悄试过,没有毒。
一番言说后,她将那蜜饯拿了出来。
舒砚的视线落在了汤盅上,旁边那一碗被盛出来的汤已经凉了。
她抿唇,凝视着汤盅半晌没说话,话至唇边,被子上的手探出去半寸,又瑟缩着收了回来。
许久,苏合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敏锐地问了一句:“少主想喝那汤吗?”
没有得到回应,苏合自作主张端了过来,语气轻快。
“这蜜饯定然是甜倒了牙,大夫嘱咐过多进些热汤最好,少主,这汤还正温热……”
舒砚一言不发地接过汤碗,一勺一勺舀着。
同样一缕温热,丝丝缕缕沁入肺腑。
缓慢,无声。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三分浅土,半壁斜阳。出自[明]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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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心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