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砚沐浴之后回到房内,苏合帮她擦着发。
八角窗吹进夏夜的风,树影伴着水色在窗纸上摇曳,更漏声几重,夹杂着一阵缓缓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有人拨了帘子走进来,舒砚闭目养神头也没抬,说了句。
“放那吧。”
话落,那人没有声响,舒砚这才有些不耐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捧着果盘站在那的周昀。
满眼怨怼,阴云遍布。
苏合擦发的动作早就停了下来,无措地站在舒砚的身后,有心上前接过周昀手中的果盘,可想起方才廊上少主与他针锋相对的样子……
好在,景珩长公子出声,打破了室内的尴尬。
周昀:“都出去吧,交给我。”
苏合先是一怔,旋即没敢动,请示般看向舒砚。
后者从其手中接过巾布,自顾自对着铜镜擦发,存心晾了一会儿周昀。
周昀将果盘放在桌案上,妥协:“有要事相谈。”
舒砚这才放松了一下,转头睨了周昀一眼。
明灭的烛火照着她冷淡的神色,眸中盛着铜镜折射着火苗的光影,潋滟如一泓清泉,在汤泉沐浴后的淡红点缀在脸颊上,也显得她终于不再那么冷漠不可近了。
脱下广袖襕衫,摘下发冠的舒义明,才终于让周昀敢靠近一点点。
“去吧,苏合。”
又是一阵珠玉鸣响,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形影相对。
舒砚仍旧自顾自擦着自己的头发,只不过身子微微侧了侧,显然留心着周昀的一举一动。
柑橘被剥成了一瓣又一瓣,上面白色的脉络也被清理干净,冰镇后的柑橘看起来甚是可口。
周昀拿起一瓣,毫不客气地放进口中,果然酸甜可口。
旋即,便道:“这柑橘现在吃起来正好,不过来吗?”
那厢舒义明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将巾布挂在一边,用玉簪随手绾了发,走过来。
“我叫人冰镇好的柑橘,你好不客气。”
“下次请你吃回来便是。”
舒砚可不想与他有什么下次,与他面对面坐着,看似相对,实则心思各异。
拿起一瓣柑橘送到嘴里,舒砚有些忙满足地放松了背脊,旋即又拿起一瓣放到口中,大有不停下来的意思。
周昀就这么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舒砚将果盘里的橘子吃掉了大半,似乎是被冰倒了牙,整要倒一口温热的茶水缓和一下时。
周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适时开口,舒砚的动作有那么一刻僵在了原地。
倒茶的动作自然也就这么停了下来。
周昀凝视着舒义明的眼睛,沉声:“斐然郡主如何得罪了你?”
“我倒是不明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周昀手指抚摸着桌案上铺就的织锦,面前的舒义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嗤笑了一声。
只听舒义明又道:“我与斐然金兰之交,自小相伴长大,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是她最亲近的姐姐……你难道不知道?”
周昀似是以为不然,神色淡然地倒了一杯茶,抚摸着杯壁。
“送亲近之人犹如‘禁物’一般的东西,闻所未闻。”
舒砚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面上依旧稳如泰山,嘴角那抹笑意未散,漫不经心:“什么禁物?”
周昀看着杯中的倒影,察觉到水不再那么温热,这才将杯子推到了她的面前,没有回答舒砚方才的问题。
只是有些突兀地说了一句。
“贪凉伤身,过后立即喝热水更是错上加错,”他的指尖颤了一下,“这杯水,现在可以喝了。”
舒砚看着水杯被推到自己的面前,下眼睑微微用力,审视着满是谨色的男人。
月华如练,衬得他眸光三分含情。
桃瓣的眼睛满是水月清辉,乍看无情,又处处是情。
反倒叫人看不透他了。
舒砚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垂下眼眸,没有接过也没有拒绝,只是神色复杂地说了一句。
“你与我说的要事,就是斐然吗?”
见她又将话题扯回来,周昀原是那一点浅淡的涟漪荡然无存,正色看着她。
“是,旁人或许不知,可是我能看得出你是存心的,”周昀忽地顿顿,“赠斐然郡主缭绫,又设计于她……我本以为你和你母亲勠力同心。”
他定定看着舒义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端倪。
景珩长公子,当真是不简单。
足不出户却又能将天枢城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小到自己送了斐然什么东西,大到陛下的御案上递了什么样的奏折……
舒砚不动声色呷了一口茶水,复又端详着茶盏上的花纹,直到室内归于寂静,才重新抬起头。
“定山君名震四海,乃是我大周股肱之臣,其女斐然郡主与我是表姊妹关系。
“于公于私我舒氏都应与定山君同心同德,缭绫斐然喜欢,我便送她,何来设计一说?”
周昀见她不肯松嘴,于是自顾自念了一句:“好一个同心同德。”
未等舒砚有所反应,周昀清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似是叫人无所防备:“舒义明,你到底在防备什么?”
舒砚倏地掀起眼皮,深深地凝视着他。
无言。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周昀从她这里探听不到丝毫有用的,苦笑着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定山君功高震主,其女斐然郡主更是“为祸四方”。
当年有金翎首辅舒庆娴与定山君表姊妹堪称“天枢双骄”,十几年后这双骄的名声倒也流传了下来,只不过落在众人的嘴里,主人却是换了一双。
斐然郡主与舒氏女,亦称“双骄”。
嚣张跋扈、目无法纪,趴在金山银山上肆意妄为,偏生旁人奈何不得的双骄。
先帝晚年便头痛这新旧双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们相互倚仗,若想江山无忧,唯有将这牢不可破的双骄分开才是。
周昀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一点“分开她们”的苗头。
他似乎找到了下手的方向。
只不过……
周昀沉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就这么忘了,这是一颗冷心冷情的石头。
踱步到窗前,周昀伸手推开窗子,夜风呼啦啦地吹过,将桌案上的书卷吹散了页码,槐花淡淡芳香一点点裹挟他的理智。
就像她袖上清苦的一缕香。
在从前的神像前,周昀那般虔诚地跪着,祈求神明能够听到自己的祷告,譬如现在,他自以为至诚至恳地捧出一颗心。
神明的清苦香气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难道她也不会垂怜自己吗?
庭院郁郁葱葱,阶柳庭花水木清华,一处被篱笆围起来的一小方天地,葱蔚洇润,分外扎眼。
暗香袭来,周昀的身侧又多了一抹清苦的味道。
他并没有侧头,却默许了在针锋相对后的寂静里,两个人并肩看着月色、共享满目青山。
舒义明似乎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难得面露疑惑地沉声。
问道:“周昀,那里埋着什么?”
周昀讶于她的敏锐,诧异着投来视线:“你如何得知?”
舒义明轻笑一声,沐浴着泠泠的月光,浅色的衣衫润泽如水。
她回道:“你这么说,那便说明我猜对了。”
说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窗棂,语气和缓许多:“那里的花草格外茂盛,寻常不亦存活的名贵草木也生机勃勃——”
不知为何,舒义明的话突然停了。
周昀转头,看着眸光如月的舒义明,翕动的睫毛投下了一小团阴影,像是她忽然暗沉下来的脸色。
“周昀……”
被她叫到名字的周昀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抵在她温软的唇前。
轻颤的手指后,是一双萧然、寂寞的眼睛。
他不想让珍视的人戳破自己的难堪,缓缓收回手指。
夜里一记又一记的浪潮婆娑着,盖住了他心底酸涩的潮湿。
周昀:“我有一对仙鹤,其中一只率先而去,余下的那只啄秃了自己的羽毛,寂然而去。”
舒砚静静伫立在原地,心头像是下起了一场雨。
耳畔的声音没停,他还在继续说着:“曾几何时,我于圣像前焚香礼拜,我许愿天下太平、亲人康健,可只观水月,又怎么知晓民生疾苦——
“后来我知道太过宏大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于是我又求,希望能有某人某样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能够陪伴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那样祈求着,可我最珍视之物也猝然而逝,后来我笃信的神明也成了笑话。我将它们埋葬在那处,日日能看见,便也算彻底地陪伴我吧。”
好半晌,舒砚才缓缓说了一句任谁听来都有些冷漠的话。
“你做了什么呢?”
“什么?”
“你的仙鹤一只离去,另一只啄秃了自己的羽毛时,你有做什么吗?”
周昀苦笑一声:“我囚困着它,不肯放手。”
舒砚没有再说话,夜晚波澜的梦境中,她呼吸急促地穿梭在江宁城的大街小巷里。
最开始是日暮薄明的城郊,小丫的祖母和母亲因交不出那几吊钱被活埋。
梦境的最后是一座孤城,舒砚赤着脚掌着灯踽踽独行。
她来到城郊,那处埋葬着小丫亲人的土地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短命三尺,惶惶不过土一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