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真应了那句——
罪仙后人罪孽深重,必然一生不得顺遂。
所以祝欲自小运气就差,爬树必跌,过河必摔,出门不带伞就是艳阳高照也能浇他一场冷雨。谩骂诅咒的话他听了个全,大伤小伤他也受了个全。正因如此,他从没奢望过有人能与他同生死共患难。
当然,他爹娘倒是愿意和他同生共死,但他并不愿意他们这样做。
除了他爹娘,他从未想过会在别人口中听到要与他同生共死这句话。
而且还只是初次见面便说了这样的话。
祝欲不相信这话,却还是在听到的一瞬愣了神,在那一瞬,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时空也骤然停滞。
而当他回神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说要与他同生共死的人已经走到了他前面,正微微偏头看着他。
裴顾的眸光总有一种静默的淡然,不至于冷漠无情,但却是疏离的。
此刻,那种眸光被灯火映照着,不近人情的意味就淡了,显得像是某种无声的等待。
“裴大哥,以我的运气,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更别说是护你,你当真要同我去?”
祝欲想,裴顾连明栖上仙的邀请都拒了,那便是无意登上仙州,既然无意,自然不必为了春乞去趟这白雾林深处的浑水,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裴顾却在那温黄的火光里静静眨了下眼,道:“无妨,我的运气借你,保你平安归来。”
这话一出,祝欲当即就笑了。
先前这人就说要把仙缘分他,一半不够,另一半也给他。现在连运气也要借他,像是什么都能随便给出去似的。
“裴大哥,你把运气给我了,那你自己呢?”
裴顾认真想了想,回答他:“我躲在你身后。”
祝欲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好!”
“裴大哥,我这人最知恩图报,你把运气借我,我一定护你!”
***
祝欲他们离得近,是最先到达深处的,但没有走得太近,只寻了处枝叶繁茂的地处观望。
其他小队陆续赶了过来。领头的正是谢霜那一队,祝欲一眼便瞧见了。
祝亭和谢霜都是莽撞不怕死的性子,谢霜来了,那祝亭一定也会来。
这么想着,祝欲便四周张望了一番。
他仅仅只是看,裴顾却立刻明白他所想,低声说了句:“他们在那边。”
祝欲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祝亭和叶辛挑着符灯站在人群后。
众人皆齐聚在这一隅驻足观望,没有再往前。
不是他们不想往前,而是前方是一片荆棘林。那些荆棘纵横交错,从一颗树攀沿上另一棵树,将前方的路堵死,只有身量极小的飞虫才能通行。
春乞正是从那些窄小的缝隙中飞过,越过那片荆棘林,飞向深处的黑暗中去了。
有人尝试破开荆棘,却发现那荆棘火烧不断,剑砍不开,灵力砸上去也纹丝不动,反倒将人打得倒退好几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都盼着有谁能站出来破了这难关。
突然,有人高声道:“诸位——”
“我们与其在这里互相试探,不如合力破开这荆棘,探一探这前方究竟有何乾坤。”
有此提议的人正是徐长因。
徐家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是非对错分明,徐长因出身徐家,自小耳濡目染徐家的一堆规矩伦理,他只需站在那里便是一身正气,叫人信服。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觉得有理,纷纷附和,有符的捏符,有法器的出法器,真准备合力破开这片荆棘林。祝亭和叶辛也去了。
祝欲却不为所动,只是看着。
裴顾在他边上,也只是看着。
祝欲有些疑惑:“裴大哥,你不去吗?”
“不去。”
“为何?”
过度干预有失公平。裴顾想起明栖说的这话,便只道:“他们人足够了。”
祝欲点头,十分赞同道:“我瞧着也是,四大世家都有人来,又何愁破不开这荆棘?我啊,还是坐享其成的好。”
“不过裴大哥,我有个罪仙后人的名号在,被人诟病几句不痛不痒。你却不同,明栖上仙亲口说你有仙缘,如今盯着你的眼睛不少,你若是也跟我一样躲着不出力,只怕闲言碎语会更甚。”
裴顾在一片灵力交织的光亮里朝他看过来,面不改色。
“那又如何?”他问。
祝欲见他满不在乎,用过来人的口气劝他:“裴大哥,人言可畏,有时候也是会要人命的。我这里有符,你拿去烧了做做样子也好。”
裴顾视线扫过他的手,却没接那符纸,而是道:“以血催符的法子少用,易遭反噬,还会折寿。”
祝欲低头瞧见自己手上的血,却只是笑:“折寿而已,倘若日后我飞升仙州,不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飞升与否也看机缘,将生死一事寄托于机缘,并非万全之策。”裴顾道。
祝欲仍是笑:“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
他说着,又将符纸往前递了递。裴顾仍旧没接,抬眸时默了一瞬,道:“你这话倒是没错。”
“砰——”
“砰!”
几道“砰砰”声接连炸响,他们同时扭头望去,那片荆棘林已经被炸出一个极大的豁口,完全足够生人通行。
话虽如此,但这白雾林迷障重重,不少人都见识过了,即便是荆棘破开,一时之间也没人敢上前。
或者说,大多数人其实是在等人上前,因为他们知道在场的人中一定会有出头鸟。
祝欲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很显然,这出头鸟还不止一只。谢霜和祝亭在炸开的豁口前对视,眼神一个比一个带着怨气,像是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皮肉来。
两个人就这么瞪着对方,还没说话,脸上就明晃晃的写了四个大字——我要先过。谁也不肯退让。
“二位,修仙世家同气连枝,不必非要争个先后。”薛知礼出声劝和,转向谢霜道,“谢霜姑娘,如今这林中形势未明,往日恩怨还请暂时搁放。薛小公子既是要先过去,我们退让一步并非不可。”
“谁要你让?说了是比试,那就打赢的先过!”祝亭说着就要拔剑。
谢霜早看不惯祝亭,当即便道:“薛大哥,你是好心,奈何这有些人就是傲慢无礼,不领你的情。”
祝亭冷哼一声:“谢霜,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你谢家能是什么好人?”
“若我谢家不是好人,那你祝家又是什么歪瓜裂枣?”
“至少我祝家敢作敢当,不像你谢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死要面子。”
“祝亭!”谢霜气得咬牙切齿,“你欺人太甚!”
祝亭却毫不退让:“怎么,被戳到痛处了?你谢家这么多年不肯提退婚,不就是想让我祝家自认配不上你谢家主动退婚吗?既要落一个不与罪仙后人为伍的好名声,又要让外人觉得你谢家重诺,你谢家这点算计谁看不出来?”
听见这话,祝欲侧目望过来时,实实在在是有几分惊讶的。
修仙世家极看重名声,所以即便是私下有隔阂,明面上也依旧能其乐融融的谈笑风生。祝谢两家的事谁看不出来里面的弯弯绕绕,但绝不会有人将这事搬到台面上来指责谢家什么,毕竟罪仙后人的名头摆在那里,该怎么站队一目了然。
祝欲虽是祝家人,但祝家没谁想趟这趟浑水,整个祝家恨不得同他们这一旁支断干净。
祝欲从未想过,如今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竟会是祝亭。
谢霜被祝亭那番话气红了脸,几次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都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你知道什么!我娘是有苦衷的!”
“苦衷?”祝亭嗤笑,“合着天底下就你谢家有苦衷,你一句苦衷别人就得供着你,仙州的仙也没你这么大的面子吧?”
“祝小公子慎言!仙州的仙不是我等能妄议的。”谢七终于看不下去,开口想阻止这场闹剧。
祝亭却不买他的账,当即回怼:“慎言个屁!你谢家敢做我就敢说,凭什么要我慎言?凭什么我祝家就得打落牙齿混血吞?你谢家背信弃义在先,如今搬出仙州的仙来想捂我嘴,还要脸吗?”
他说话句句带刺,如此义愤填膺,倒像被谢家退婚的人是他似的。
谢霜被激得当场拔了剑,厉声道:“祝亭,我忍你一时,你却得寸进尺,真当我谢家是好欺负的不成?既然今日你非要撕破脸皮,那就来打一场!打得你闭了这张没有教养的臭嘴!”
她说着就要冲上去,被自家亲哥拉住。谢七冲她摇摇头,让她莫要冲动。
祝亭那边则是被身边的叶辛拽住衣袖,没能真的动手。
叶辛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本来是害怕的,可他觉得自己若是逃走找个地方躲起来,那祝亭就成了孤立无援的人。他们已经是一个小队,他不能撇下祝亭不管。
而叶辛思考的也很简单,他们只有两个人,对面是四个人,他们一定是打不过的。所以他拉着祝亭,很认真的劝说:“祝亭,二对四,我们会吃亏的,而且我不擅长打架。”
“胆小鬼!”祝亭骂了他一句,又说,“谁要你帮着打,撒手,我一个人也能打赢。”
“祝小公子。”
薛知礼这时又开口当起了和事老:“立场不同,谁都有难言之隐,何必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闹到动刀剑的地步呢?”
“若你们实在要打,待比试结束另寻机会打个痛快,届时定无人阻拦。”谢锦也开了口,是个事不关己的口气。
“是啊祝小公子,今儿咱们都是为了比试来的,牵扯别的事做什么呢,不如各自退让一步,以和为贵。”
“说的是啊祝小公子,现在也不是吵架的时候不是。”
“况且人一姑娘家,你就让让她也没什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啊祝小公子。”
……
有薛知礼打了头阵,接二连三的就也有人跟着劝。祝亭却是谁说话就瞪谁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好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
边上忽然传来一道人声,紧跟着一声十分讽刺的轻笑,惹得众人视线齐聚。
祝欲和裴顾看了半天戏,此时走了出来,正站在人群边上。
“都劝他大度退让,怎么不见你们劝劝谢家的几位,难不成挑事的只他一个?”
祝欲说完这话,却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连看一眼谢霜都不曾,扭头便往那破开的荆棘豁口走去,裴顾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小声咕哝:“这么大个口子,又不是不能一起走,何必要争个你死我活,还非得打着我的名号,闲的。”
他的抱怨并没带着多浓烈的情绪,像是寻常鸟雀嫌弃天气炎热,转头就能忘的那种烦恼。
裴顾听到这熟悉的抱怨声气,垂下眸去,唇角微微动了下。
下一刻,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却清晰响在身前。
他抬眼望去,祝欲正低头看着被荆棘勾住的半截衣摆微微叹气。
裴顾走上前,帮他将衣摆牵起,道:“不要紧,晚些时候我将外袍借你。”
他语气没什么情绪,却叫祝欲怔然抬眼,隔着火光只看得见那张脸。
明天不更,周四更~[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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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意气仗义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