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句平静又温吞的提醒,是祝欲从未听过的人声。
至少绝不是走丢的裴顾。
那道人声离他非常近,仿佛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一样。他因那声音顿住脚步,真的没再往前半分。
尽管那句提醒来历不明,不知真假,但祝欲信了。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信,只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停在原地了。
“你是谁?”
祝欲满脸戒备,立时点亮了一盏符灯,四下照了一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祝欲抬脚试探,那道人声也没有再响起。
看来这说话之人救人还讲究适可而止。
祝欲腹诽着,把悬空的脚收了回来。
既然他过不去,那就让那抹银白自己过来。
下一刻,祝欲又用指尖血燃了一道符,双唇轻启:“缚。”
话音落下,那符便化作一根极细的银丝往前飞去,很快便将那抹银白带了回来。
三翅皆被缚住,它身上的光芒都变得比先前微弱,显得无精打采,蔫蔫儿的躺在祝欲手心。
祝欲细细对比一番,见这只春乞的模样竟真的同旧书上所说别无二致。
身量娇小,通体银白,几近透明,若非是黑夜怕是极难瞧见。
眼下这只春乞被束缚住翅膀飞不起来,是个半死不活的模样。祝欲犹豫片刻,将银线改换位置,系到了它的尾巴上。
“辛苦你同我走一趟,待到比试结束,我定会放你自由。”
说完这话,祝欲便将银线另一端绑到自己手腕上,开始往回走。
但他才转身,身后就突然一声巨响,连带着整个地面都抖了一下。
他回头望去,漆黑的森林里闪烁着点点微光,幽深又安静,仿佛刚才的巨响只是错觉一般。
***
叶辛提着符灯跟在祝亭边上,习惯性的观察四周,黑亮的眼睛转来转去,带着极易察觉的惶恐不安。
“祝亭……”
叶辛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们真的还要往里走吗?”
他怕得要死,提灯都只敢弓着身子走,明明没比祝亭小两岁,愣是把祝亭衬得像个能保护人的邻家大哥。
偏祝亭还真不怕。他天赋不错,自小便跟着家里人外出平乱,胆子养得大,又是个傲性子,向来敢冲在最前面。
此刻见叶辛躲在自己身后寻求庇护,顿生骄傲感。
“放心吧,有我在你死不了。书上说春乞能净化死气,这白雾林边缘我用符探过,清净得很,春乞不会到这里来,我们必须往深处去找。”
“那、那我们要往里走多远?”
“不知道。”祝亭转头抬了一下叶辛的手腕,“灯提高点。”
叶辛依言照做,被冷风吹得打了个颤,又问:“祝亭,你见过真正的春乞吗?”
“三百年前就快死绝的东西了,谁见过。”
祝亭一边嘟哝着,一边扒开垂下的枝桠让叶辛先走过去。
“谢谢。”叶辛像个乖巧的小跟班一样跟在他旁边。
二人往深处走,月色晦暗不明,但林中灵气充裕,灵物颇多,幽光缀在草木间,不至于吓得人连路都走不了。
突然,叶辛指着一处发光的地方小声惊呼:“祝亭你看!”
祝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点晃动的白光。随即,从那点白光之下又接连冒出别的白光,三五成群朝同一个方向飞去了。
“追!”祝亭扭头说了一句,先行追了上去。
叶辛提着灯也追,跑得最慢也最努力。
其实不单是他们,其他小队也陆续有人瞧见了那黑夜里的白光,且都一致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春乞,都追了上去。
除了徐家弟子会偶尔来巡查外,白雾林中少有生人进入,更别说是一拨又一拨的生人,一会挥剑一会催符的,动静闹得奇大。
一时之间,白雾林中生人奔行,灵物躁动,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若有人从上俯视便会发现,纵然每支小队追逐那白光的方位不同,但那些白光都是在朝同一处飞行聚集,因而小队之间也很快打了照面,一道往深处飞奔齐聚。
但还没等他们追上那白光,便听得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震颤地面,惊得各处鸟兽嘶鸣。
不过这番动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那声巨响平息后,白雾林中鸟兽也都安静下来,整个白雾林又变得幽静非常。
“这……还追吗?”一人有些畏缩地问。
另一人瞥他一眼,道:“还追什么,这深处栖息的东西你惹得起?”
那一人不说话了。
“惹不惹得起,去了才知道。”
一道自信张扬的女声响起,少女带头往前走去。她身后跟着三人,皆是修仙世家里叫得上名号的。
谢霜、谢七、谢锦,外加一个薛知礼,这支队伍四个人皆是修仙世家里的翘楚,是这场比试里最被看好的队伍。有他们冲锋陷阵,另几支队伍也追了上去。
余下的几支队伍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他们都去了,我们要不要也跟着?”有人试探问。
被问的人从深处收回视线,道:“咱们跟他们能一样吗?谢家那三个你以为是谁?薛家那个还在里面,他们四个一起自然是不怕死,我们去了给七厌塞牙缝都不够。”
“那这春乞……”
“先观望吧,就算是冲锋陷阵也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更何况是我们这些陪葬的。”
***
祝欲和这些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认为以他的运气去了只有陪葬的份。所以他牵着绑春乞的银线,往回走的速度更快了。
偏偏那只春乞不安分,扯着银线非要往相反的方向飞。
祝欲终于扭头道:“你再这般与我作对,我可就要把你的尾巴拽下来了。”
春乞身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愈发微弱,翅膀也跟着蔫儿了。
瞧着像是在委屈示弱似的。
祝欲朝那深处望了一眼,抽回视线问:“你非要去那里做什么?”
“不,是你们非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到底有什么?”
一路上白光都在往那处齐聚,祝欲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手里已经有了一只春乞,再多春乞出现他也不想费力去抓。
但春乞不会说人话,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春乞能净化死气,你们都这么急着往那里飞,莫不是因为死气?”
闻言,春乞扇动翅膀,又想朝深处飞去。
祝欲立刻拉住银线:“不行!看这架势怕是整个白雾林的春乞都去了,那里的死气绝对非比寻常,我若是跟你去了怕是没命回来。既然都去了,那少你一只也无妨。”
说着便又捏出一张符,准备强行将这只春乞带走。但有人在下一瞬拦住他,拂灭了他手中符纸。
“裴大哥?”祝欲惊喜抬头,却见裴顾的目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看向了他边上的春乞。
裴顾没有张口说话,祝欲却听到了一道声音。
“人族,请你解我束缚,我的同伴都在那里,我必须与它们一起,我们同生共死,绝不背弃。”
“人族,你心有善念,愿你怜我等生灵苦楚,解我束缚。”
这声音辨不出男女,只似山中精灵。
因为那句“同生共死,绝不背弃”,祝欲最终松了手。
“同生共死……”他眺望着春乞飞去的方向,心生感慨,“连虫子都比人团结。”
裴顾在他边上道:“万物有灵。”
祝欲转过头来:“万物有没有灵我不知道,但裴大哥,你一定很有灵。”
“只是寻常的通灵之术罢了。”裴顾平静道。
祝欲:“是吗,如此寻常的通灵之术,我怎么没听说过?”
裴顾面无表情道:“兴许是你孤陋寡闻吧。”
祝欲被他逗乐,也不再刨根问底,只顺着他的话道:“或许是吧。不过裴大哥,你有此等本事,本可以直接解了那春乞的束缚,为何还要让我让我听到那番话?”
“那是你抓来的,放与不放该遵循你的意愿。”
祝欲笑问:“若是我听了那番话仍然不肯放手,你当如何?”
裴顾偏眸看他一眼,道:“你会放的。”
祝欲一怔,问他:“你怎么就确定我会?”
裴顾长长看了他一眼,却只说:“猜的。”
“猜得可真准啊裴大哥。”祝欲当然听得出来这个说法敷衍,但是真是假他不愿纠结。
“裴大哥,方才我们走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祝欲问起别的。
裴顾道:“此处迷障已散,自然便找到了。”
还真是障眼法。祝欲心道自己先前猜得不错,转身正要说些什么,一道光亮忽然迎面铺来。
是从裴顾手心浮起的一盏灯,比寻常符灯要小很多,却很明亮,就这么悬浮在半空,照着他和裴顾两个人。
“你受伤了。”裴顾视线扫过他的脸和手臂,似乎是这时才注意到。
祝欲道:“小伤,处理过了,不要紧。”
“裴大哥,你这盏灯能借我吗?”
“为何要借?”裴顾不解。
祝欲正想说自己要去深处,这盏灯比手提的符灯方便,却听得对面的人又道:“你既要去深处,我们走在一道,何须要借?”
祝欲一怔,忘了说话。
好半晌,他才开口问:“裴大哥,方才的那声巨响你听见了吗?”
裴顾:“自然。”
祝欲:“春乞朝那处齐聚,你也看见了?”
裴顾:“我眼尚明。”
祝欲深吸一口气,道:“你既听见了也看见了,就该知道那深处是个凶险之地,去不得。”
“去不得么?”裴顾疑惑一瞬,“那你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他当然是去等着捡漏,说不准能趁乱捡回一只春乞。
“我去抓春乞啊。”他眨眼道。
裴顾道:“嗯,我同你一道去。”
说着便抬脚往前去。
祝欲赶忙拉住他:“裴大哥,此行凶险,去了说不准是要把命搭上的。”
在裴顾看来,这份担忧自然是多余的,但因着陈年旧事,对于祝欲此人,他总归是会多出几分耐心的。
于是他想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道:“我们是一队的,不是你说要荣辱与共么?”
祝欲却道:“裴大哥,现下这境况荣辱与共可不够,真要去了,怕是得同生共死。”
裴顾垂眸看着他抓自己的手,默然一瞬后道:“那就同生共死吧。”
他语气那样稀松平常,祝欲却怔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