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伟平开车送赵京卉去的汽车站。赵京卉拎着她爸买的一袋猪夹心肉,从越州坐大巴到崇平客运中心,从崇平客运中心坐公交到崇平西站,再从西站坐城乡公交到玉泉村,也就是她奶奶家,共转了三趟车。
从早晨出发,到奶奶家时已经快一点了。
她几乎每个暑假都回一趟崇平,一来看望奶奶,二来是找裘莱玩。来之前,还充了二十块钱的流量。奶奶家没无线网。
赵京卉记得,那还是她很小时候,赵伟平有一次打她。什么原因忘了,只记得打她,将她双腿打得又红又肿。刚打完,手里棍子还没扔,奶奶从地里回来,见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两条腿搁地上如刚从泥里拔出来的红萝卜。奶奶放下篮子,夺过赵伟平手里的木棍朝他身上打。
赵伟平后来打麻将去了。奶奶哄她时,赵伟平手机响了。赵伟平从腰间挎着的黑皮套里掏出手机接电话,应了几声,看了眼赵京卉的腿,转身出了门。
是奶奶抱着她,来回走了几十里路,去附近大村子的诊所里让医生瞧她的腿。就怕赵伟平将她腿打折了。
那年她几岁?大概五六岁。奶奶几岁?大概六十五六岁。
她给奶奶打过电话,说她要来,所以进门时,爷爷奶奶都还没吃饭。桌上碗筷都摆好了,还有四个菜。她把手里的肉拿给爷爷,奶奶将菜碗上扣着的碗一个个拿开,碗沿正往下滴水。奶奶一道道介绍过去,这个红烧鸡块、这个凉拌茄子、这个丝瓜炒蛋、这个韭菜南瓜。
香味飘来,赵京卉快饿坏了。
爷爷张罗着大家去盛饭,赵京卉盛了浅海碗,爷爷盛了一海碗,奶奶也盛了一海碗。
赵京卉夹着菜,说好吃。爷爷眉目舒展,说这鸡,早上他刚杀的,新鲜着呢。然后给赵京卉夹鸡腿肉。
奶奶还没上桌吃饭,知道赵京卉爱吃泡饭,正在灶前将剩下那点饭盛碗里,端给爷爷。接着用筷子将锅铲上粘着的米粒拨赵京卉碗里,粘得特黏糊的,她说声“来”,将锅铲递赵京卉嘴边,赵京卉张嘴将黏着的最后一点点饭给吃了。
赵京卉吃着饭,冲灶间喊,奶奶快来吃吧!
奶奶应声,然后是锅铲搅动着一锅泡饭的声音,泡饭香直蔓延到吃饭的堂前。
赵京卉回来就能吃浅海碗的米饭加浅海碗的泡饭,还有菜,她觉得用柴火灶烧起来的菜特香。
吃完饭,她站在家门口消食。斯鸣羽给她发了崇圣寺的照片,三个塔。她拍了张家门口樟树的照片过去,说你猜这树多少年了?又说,三百年了!
这几天两人天天聊天。从一开始的分享些新鲜事物、美食美景,到后来的醒了吗,我睡了,以及早安晚安。
斯鸣羽给她发消息就从我醒啦开始,到今天早上吃的耙肉饵丝,到等会去崇圣寺,又到你到哪里啦,再到你到奶奶家了跟我说哦。赵京卉回她,我也醒了,早上吃的糯米饭,我今天去奶奶家,我在公交车上。等从城乡公交上跳下,肉拎在她手里,她来回倒着手回,我到奶奶家啦,又回,准备吃饭。
手里手机跳起来,赵京卉看消息,斯鸣羽回:这么久远呀,都清朝时候的老古董啦。
赵京卉回:是。
又走到这树下,给树上悬着的牌子拍照。这牌上就写了这树树龄有三百年。
又发给斯鸣羽。
从这树下往回走时,忽然想到她小姑曾说过,说曾经有一风水先生路过这地方,留下句话,说这树后面不适合建屋,风水不好,后代易婚姻不顺。小姑说,当时没人在意,现在想来,也是一语成谶。
下午赵京卉就去了趟爷爷的菜地看菜,接着坐在堂前,看斯鸣羽给她的笔记本。她读书不好,但也不想辜负斯鸣羽的一片心意,总想努力多学一点。堂前不够亮堂,奶奶还支使爷爷给赵京卉换了个大瓦数的灯泡。
晚上吃完晚饭,赵京卉洗了澡就早早上二楼坐到了床上。
说起来,还是今年大家合力给爷爷奶奶修了个卫生间,将外面的旱厕给填了。卫生间里装了马桶、淋浴设备及热水器。往年她来,都是奶奶给她烧热水擦擦身子。
二楼的房间不常住人,奶奶在她来前已清理过,给她扫灰、晒被、铺上凉席。
房门口点着蚊香,整个房间一股淡淡的蚊香味。床尾边的大木箱子上架了台小电扇,正呼呼吹着,吹得蚊帐翻飞。赵京卉将蚊帐先挂起来,盖着薄被坐着,百无聊赖。
手机里是斯鸣羽进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说她去爬苍山了。她回,好。然后两人聊的天就暂时中断了。
赵京卉翻着手机,裘莱的消息突然进来,说:无聊死了。
问:你在干嘛?
赵京卉回:我坐在床上,你呢?
裘莱回:我在看电视。
又回:明天来我家玩,我骑电瓶车来带你。
赵京卉回:好。
放下手机,赵京卉听见有人上楼。人走在木楼板上的脚步声显重,奶奶推门进来,给她捧了只痰盂。晚上若要小便,就便在这痰盂里。还拿了支手电,要不想用痰盂,到时照着手电下楼去卫生间。
赵京卉应好。
奶奶下楼,踩着楼板又噗哒噗哒下去,在楼下房间与爷爷说着话。先说,明早去菜摊上看看有没有花菜,北北爱吃花菜,明天炒个花菜吃,切点肉。又支使爷爷,早起去菜地摘个西红柿、割把韭菜,早饭就搅面疙瘩吃。
一二楼间只隔了层木板,这声赵京卉听得一清二楚。
赵京卉屈腿起来,拉开点窗透气。窗户也是木头做的,年份一长,便发出吱呀一声。
窗外也是户人家,他家养鸡,天不亮,鸡就使劲地啼。赵京卉忽然发现他家也有个木窗,木窗合不拢,往外透出点微微的光亮。
黑瓦白墙在这点微光中影影绰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碎的狗吠。
手机振了,赵京卉迅速拿起来。是裘莱说:叫了陈非凡和蔡可宁,明天打牌还是麻将?
赵京卉回:都行。
将手机放下,她从包里拿出斯鸣羽送她的那盏小夜灯。拍一下,小夜灯亮了。又拍一下,更亮了。再拍一下,灭了。
她拍一下,让它微微亮着,将它放在床头。
亮了会儿,把它拍灭,让它安安静静地陪她在床头。
手机又振了,赵京卉又拿起来,终于是斯鸣羽给她发的消息,说:我回酒店了。
又发:刚逛完古城回来,中途手机没电了,所以没跟你聊天。
赵京卉笑着回:没带充电宝吗?
斯鸣羽回:带了,都我姐在用,气死我了。
赵京卉发捂嘴笑表情包,然后回:那明天多带一个。
又回:古城好玩吗?
斯鸣羽回:还行,就卖东西的,听说凌晨时候有意思点。
接着发了许多照片过来,各种景点的。
赵京卉回:这样吗?那为什么不待得晚一点?
又回:好看,你拍得真好看。
斯鸣羽回:不想玩了,只想回来赶紧充电。
又回了个表情包,两个小人在跳来跳去。
赵京卉看着最后那行字笑,又看着两个小人笑,在想,该回什么呢?
斯鸣羽又回她:你在做什么呢?
赵京卉回:我坐床上呢。
又回:在跟你聊天。
斯鸣羽回:下午呢?
赵京卉回:在看你给我的笔记呀。
斯鸣羽立即回了三个龇牙笑的表情包来,然后回:还以为你下午很忙呢。
又像在引导她:还以为你会给我发消息。
再引导:结果没有。
赵京卉笑了,觉得心头一热。斯鸣羽的潜台词她明白,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最终也没发出去。想把真话藏起来,却又说不了假话,所以能说什么呢?
她迂回:那你也没给我发呀。
对面回:那我手机没电了嘛,你手机可是有电的。
又发一长串,一句一条:你不找我、你不找我、你不找我......
赵京卉笑了。
两人聊到十一点多才各自去睡。等第二天醒来,赵京卉又把两人昨晚的聊天记录看一遍,看着看着又笑了,发现都是些废话。有趣的废话、可爱的废话、不能被别人看见的废话。
她起来洗漱,洗漱完奶奶给她端来一碗面疙瘩汤,汤里还捂了两块鸡肉。
她给手里这碗疙瘩汤拍照,拍完也不发,只是等着斯鸣羽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等斯鸣羽先找她。
赵京卉在奶奶家住了四天。第二天和第三天下午都去找裘莱玩,先打麻将,再打牌。第一次裘莱输得最狠,裘莱请大家去烧烤摊吃烧烤。第二次陈非凡输得最狠,陈非凡请大家去吃炒榨面。
赵京卉回越州那天,爷爷奶奶给她从菜地摘了兜毛豆、茄子、南瓜及冬瓜。冬瓜个儿沉,只切了一片。
赵京卉拎着兜蔬菜出来等城乡公交,奶奶跟她一起,怀里抱了兜土鸡蛋。
天热,两人等在树下。
奶奶攀着她手臂,一边望马路,一边跟她翻来覆去地说下次回来,过年回来,叫上你妈妈一起回来。
赵京卉应好。
奶奶又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个小布兜,布兜里放着些零钱,将钱往手心里倒,一股脑全塞给赵京卉。
赵京卉忙推,说不要,也从包里拿出些硬币来,说奶奶我都有呢。说我有个存钱罐,里面都是钱。
公交来了,两人在树下招手。奶奶将怀里的鸡蛋递给赵京卉,又开始反复说下次回来。
赵京卉又应好。
等上了车,奶奶跟在她身后,给她指位子,让她先将手里东西放了。接着往投币口一个一个地投硬币,五个一块、一个五毛投完,奶奶冲赵京卉说,钱已付了,又冲驾驶员说,钱已付了。
赵京卉埋怨似的叫着奶奶!
驾驶员看着她俩笑。
奶奶下车了。车子前进,整个村子往后退。先是奶奶,再是村口那棵树,然后是离马路最近的那幢房子,都变成一个点,一个小小的黑点。
刚奶奶给她塞鸡蛋时她见到奶奶的大拇指处有个刀口,她想着,下次回来得给奶奶买盒创可贴。农村没地方买这个。
赵京卉这时回头,感到一阵难过。
没过两天,斯鸣羽也回来了。斯鸣羽返越的第一晚,约赵京卉出来看了场电影。
看完电影,两人又到江边公园散步,走到那个小小的观景台处,又见一黑一白两只天鹅正围着喷泉转。
斯鸣羽打开包,从包里将旅行时买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先是吃的,一盒鲜花饼,然后是些文创店买的小玩意,最后是一双银筷子。
她原本还想买块玉佩,因听说玉保平安,她想要赵京卉平平安安。但斯琴羽说这块玉佩两万多。她不懂,说两万怎么了,我们买不起吗?斯琴羽说,你给人家买两万的东西,人家以后怎么还你呢?她这才被问住了。
她喜欢一个人只想对她好,这出自本能,也并不在意对方给不给她物质上对等的回报。她的好对对方来说是否合适、是否会带来压力这些她没想过,也没这个意识。
这时她看着赵京卉的反应,发现赵京卉有些无措。
可怎么了呀,这些也不贵呀,难道又给人压力了?
“你不收吗?”她小心翼翼地。
见赵京卉仍没接,她急了,道:“都不贵呀!”
一个个指过去:“鲜花饼几十块钱,这几个东西也就几十块钱,还有筷子,几百块钱。”
“银便宜,金子才贵呢!”
她那认真样,把赵京卉逗笑了。赵京卉纠结地咬唇,说:“可我......”
赵京卉从包里拿了个挂件出来,说:“只给你带了这个。”
是小黄人的挂件。斯鸣羽一阵惊喜,接过后问:“小黄人啊?”
赵京卉点头,说:“嗯。”
“你最喜欢的小黄人是不是?”
赵京卉点头,笑说:“嗯。”
“跟你包上那个一样吗?”斯鸣羽看着赵京卉肩上的包,比了比。
赵京卉点头,笑容收了些,说:“很像很像。”
这个挂件是她从崇平回来后逛了好几家店找的。跟她包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实在找不到了,只能找到类似的。
斯鸣羽送她小夜灯,她也懂得礼尚往来。只是按斯鸣羽的条件,她应该什么都不缺。即便有所缺,她能给到的也达不到斯鸣羽的惯用标准。
她苦思冥想,想到斯鸣羽包上那个多出来的挂件。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挂件出现在斯鸣羽的包上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斯鸣羽很开心。赵京卉被她感染,也开心起来。
斯鸣羽将手里的东西一件件地塞进赵京卉包里。赵京卉任她动作,没有拒绝。
这一刻,内心的喜悦盖过了收到礼物所带来的压力。
斯鸣羽道:“崇圣寺那边有祈福牌,我也写了一张,挂在上面。”
“写什么了?”赵京卉脱口。等问完,心里一阵慌乱。
斯鸣羽写什么了?她怕斯鸣羽没说出她想听的,又怕斯鸣羽说出了她想听的。
她该如何面对?
“现在可不能讲。”斯鸣羽伸手,勾了勾她的手指,很快放开。
又道:“等下次。”
“下次?”
“嗯。”斯鸣羽点头,“等下次你送我一个小黄人存钱罐,我就告诉你。”
这个小黄人存钱罐是赵京卉跟斯鸣羽聊天时提到过的。前两天赵京卉跟斯鸣羽说起回越时奶奶往她手里塞零钱的事,她便告诉斯鸣羽,自己有个存钱罐,存了许多零钱。斯鸣羽问,存钱罐也是小黄人的吗?赵京卉说是呀。斯鸣羽说,你奶奶对你真好。赵京卉说是啊。
斯鸣羽还说,她也想去崇平,去看看那棵三百年的樟树,再去奶奶家吃顿饭,如果可以的话......
想到这,赵京卉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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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