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大鄣的“男女大防”,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各科室派出的全是男医生。
各科赶来的医生,意外发现平易近人的中医们有点严肃,不对,不只是严肃,而是目不斜视专注地“望闻问切”。
皮肤科熊经纶最先走进帐篷,就和熟悉的中医科霍和宜热情打招呼:“嘿,我一猜就有你……”
霍和宜抬了一眼睛,微微点头示意,完全没有平时的活泼。
中医科的“语言小天才”谢瑾在四张诊疗桌之间来回穿梭,让医患之间的沟通更加顺畅。
熊经纶很惦记之前“小天才”编的学习教程,赶紧上前:“谢医生,你也在忙啊?”
谢瑾也是微一点头。
不是,昨天还一起去食堂买咖啡的呢?
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熊经纶这时才发现有一位医生背对帐篷门站得特别挺拔,正在写什么,不止霍医生,其他三位出诊的中医也忙。
直到医生转身,熊经纶才发现他是日常在外面开会的中医科秦主任,啊,一切都这么明显,这哪是出门诊,这是现场考核啊喂。
熊经纶立刻把疥疮病人领走。
溜了,溜了,随地大小考的中医科太吓人了。
出了帐篷,熊医生就遇到消化科廖医生,比了个考试怕怕的手势。
很快,中医门诊现场考试的事情就传开了。
而这些排队候诊的大鄣船工们,都曾跟随宝船出海远行,去过满剌加、彭亨、柔佛、爪哇、吕宋、真腊等外邦,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当地特产。
但飞来医馆有太多新奇有趣的事物,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用。
别的不说,只说每个人手腕上的号码牌,深蓝色有图案,很硬但轻巧,细绳不仅有花纹还有弹性,却耐摔。
经过中医们的快速分诊,易师爷、庄医官和邓医官去了内分泌科。
排队上岸的船工们,普遍营养不良伴随肠胃问题。
三人指缝里有疥疮小泡,五人有严重的皮肤感染,而更多人伸手可见圆形的异常突起,脱掉鞋袜可以看到变形的脚趾小关节,每个人都说疼。
痛风还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很快,风湿免疫科医生到达,领到门诊进行针对性的专科检查,当然还要拍X光片,排除其他可能性。
两个半小时后,只剩三个人候诊。
一位个子不高但壮实的汉子,眼睛很大,脸庞和胳膊都晒成古铜色,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非常不安,带着一股子书生气。
霍和宜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通常这一问,船工们就会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最后……基本浑身都不舒服。
出人意料的是,这汉子不像其他船工带刺桐的口音,雅音说得相当不错:“我很好。”
霍和宜一瞬间的僵住,随即微笑:“今日飞来医馆义诊,有病治病,无病也可以诊断一番。”
“张嘴,让我看一下舌苔。”
汉子张大嘴,舌苔健康,不仅如此,手指形状正常,但只给右手,左手藏在身后。
“把左手放在软枕上,把脉。”
汉子的眼神一黯,把右手腕放在软枕上。
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病人,霍和宜也遇到过,行吧,右手也可以,诊脉以后发现他的身体真不错,少有的健康。
但他的紧张不安,不用诊脉都看得出来。
望闻问切流程结束,霍和宜点头:“你的身体确实无恙,但这样忧思过度对身体不好。还是,你有什么疑惑?”
汉子一怔,急忙摇头,走了出去。
这时,其他中医已经诊完,医帐里只有中医科的医生们。
秦主任放下手里的记录,宣布考核成绩,霍和宜最低。
霍和宜惊了:“秦主任,为什么啊?”
其他中医面面相觑,大家都差不多,怎么会评最差?
秦主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为什么不看他的左手?”
“我……”霍和宜下意识想反驳,却到底没这个胆子。
秦主任看向谢瑾:“你说。”
谢瑾平时话少但观察力强,忽然被点名也没什么好慌的,以一惯的平稳语速回答:“秦主任,这人没左手。”
霍和宜惊了,仔细回忆刚才就诊时的所有细节,靠这么近也没注意,谢瑾怎么知道?
秦主任微微点头:“细说。”
谢瑾简单说明,这位汉子走进医帐就一直背着左手,但离开时用左手掀帐帘,刚好一阵风吹过,帘子打在他的左手部位,没有五指,只有一个圆形。
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外伤导致的,至少对这位病人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换言之,他因为左手吃了很多苦。
秦主任又看向霍和宜:“如果这病人再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霍和宜楞住:“他抗拒看病,怎么会回来?”
谢瑾从霍和宜的诊疗桌脚旁捡起一个小荷包,摆到桌上:“他的东西掉了,应该会回来拿。”
霍和宜简直不敢相信,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视角,谢瑾怎么能这么强?真是人不可貌相,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也许他不知道掉哪儿了。”
偏偏就在这时,中年汉子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飞来医馆医仙,可曾见过我的荷包,上面绣了芦苇大雁。”
三人的视线落在荷包花纹上,有点奇怪,为什么绣一只孤雁?
秦主任朗声回答:“请进。”
中年汉子把右手腕上的“30”号码牌摘下来,放在桌上,又顺手拿回了自己的荷包,挺拔的背影比其他船工显眼得多。
秦主任忽然出声:“你的左手现在还疼吗?”
中年汉子迈出的脚步瞬间停住,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秦主任,眼神充满戒备,两人视线对峙许久。
最终,中年汉子系好自己的荷包,解开左手袖口,露出完全没有手掌的左手腕,而手腕末病还有一个不小的肉瘤状物体,呈葫芦形。
咝?!
除了秦主任,霍和宜和谢瑾都怔住了,这手是外伤吗?还是说,这手是天生如此?
秦主任开门见山地问:“你这手想治吗?”
如果眼前的中年汉子再次拒绝,那大家也没任何立场强迫他,就立刻收拾桌椅回中医科去。
“治?”中年汉子有些困惑,“我的左手不是报应吗?”
秦主任又问一遍:“你想治,总能比现在好转;如果坚信是报应,那就别管。”
中年汉子仿佛挨了一闷棍,嘴巴开开合合,楞是没说出一个字,只是怔怔地看向秦主任,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医仙也能如此诓人吗?
霍合宜插话:“你不走就表示愿意治疗?”
中年汉子转身就走,走不到三步又折回来,用复杂至极的眼神注视霍合宜,又看向秦主任:“真的能治?”
秦主任拿出对讲机:“手足外科吗?派个男医生到医院南门。”
很快,一位非常年轻的男医生赶来,习惯性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问完就意识到不对,现在只看号码牌。
中年汉子的鼻子高、鼻梁挺,脸上有不少晒斑,如果更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瞳孔不是黑色,而是偏浅棕色。
中年汉子回答:“我是刺桐城寻常百姓,姓蒲名奉,曾是宝船上的通事。”
“我的左手不是天生如此,出生时双手完整,两三岁时一直手疼、手肿,后来手指掉落,就变成现在的模样。”
“至今还会隐隐作痛。”
“都说是我阿娘不贞的报应,父母作恶会报应在孩子身上,称为现世报。”
医帐内一瞬的安静,中医们齐刷刷看向手足外科派来的年轻医生,楞着干嘛?说话啊!
年轻医生二话不说掏出对讲机:“叶主任,有个病人左手掌都没了,手腕剩一个坨坨,您来看看?病人以为是报应,非常抵触。”
中医们暗暗憋笑,是的,年轻医生弱小无助但能摇人,然后挨一顿臭骂。
叶主任从对讲机传出的声音倒是相当温柔:
“告诉他这是先天不足,愿意治疗可以安义肢,先带他到门诊拍片,但义肢费用不低。”
蒲奉听完医生的回答先是呆住,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好不容易回神却还是不敢想信,再三询问:
“只是先天不足?”
“还能按义肢?”
他每问一句,医生就点一次头,如此反复多次,阴郁的眼神渐渐有了神采,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治!”
“行,跟我走,还需要做许多检查。”年轻医生领走了蒲奉。
中医科分诊任务圆满完成!
秦主任拿出对讲机:“邵院长,中医科分诊完成,还有其他病人吗?”
对讲机里传出邵院长的回答:“暂时结束,医帐里的桌椅不用动。”
秦主任比了个收工的手势,一行人回中医科。
霍和宜无精打采地落在最后面,无比哀怨地对着谢瑾一通输出:“惨啊,我真是太惨了……”
谢瑾爱莫能助:“下次加油。”
秦主任忽然停住:“小谢,你应该认识刚才手足外科的医生吧?”
谢瑾点头。
霍和宜一脸莫名其妙,谢瑾这么内向怎么会认识?他这个社牛都不认识!
“你们两都挺乐在其中的。”秦主任说完就消失在门诊长廊的转角里。
中医们把谢瑾围起来:“小谢,你们在说什么暗语?”
“我们还是不是好同事了?”
谢瑾实在拗不过,只能回答:
“我爸是外科的,刚才来的是孟乐,他家中医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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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没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