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四节|梦醒时分
梦醒不等于愿了。
清晨的雾还没散,泉水村就像被薄纱罩着。
鸡啼过三遍,屋檐下的水珠一颗颗落下,村口却早站了一排人。
有人捧着米,有人提着蛋,也有人把自家菜园里最好的几根葱搁到我们脚边,嘴里不停道谢。
村长抱着一壶封得紧紧的酒,木塞上缠了三层红布,像要把昨夜的梦都勒住。
「娘子,这壶……昨晚剩的。」村长小心把酒往前递,「不敢说仙酒,总是个念想。还请收下。」
妈看着那壶,笑意很淡:「叫它‘未醒之酒’吧。梦总要留一点尾巴,不然人醒得太快,心会跟丢。」
我一边帮她把行李箱扶稳,一边忍不住嘀咕:「妳是要环岛搜集酒壶是不是?」
村长忙不迭接话:「神仙走得快,财气才留得久!」
妈抬眼,看了他一眼:「那就让财气留在村里,我们带走的是愿。」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有人笑着点头:「娘子说得是,愿比财长久。」
清晨的雾被笑声拨开了一层。
她抬手,从包里取出那包红布裹着的香灰,往香灰盘里轻轻一拨,盘中的最后一缕淡烟就被风牵着往前走。
那烟细得像一条线,慢慢拉长,最后收成一点亮。我站在旁边,忽然想起昨夜泉边那场金色的微雨,觉得今天这点亮像是雨的回声。
我们向村外的土路走去。
村口那一群人跟在后头送了十几步才停下。有人喊:「娘子,若还要我们排队,记得吆喝一声!」
妈头也不回,抬手向后一挥:「记得,先把地种直。」
风把她的声音带回来,跟村人的笑混一起,像把一场闹哄哄的梦合上薄薄一页。
走出两畦地的路,我手上那壶「未醒之酒」开始不老实,瓶肚里有细细的气泡声,一鼓一鼓,好像有人躲在里头偷笑。我把壶往上抬了抬:「这玩意儿不会真的能让人再做梦吧?」
妈只说:「别试。」
「我就闻一下,闻一口不算喝。」我把木塞拽松了一点,凑近闻——果香、花气、泉味,混在一起,像谁把一个春天塞进去了。我忍不住又靠近了一分。
「青珩。」她提醒。
「我知道啦。」我嘴上答应,手却没离开,心想:就一小口,验收一下酿造品质嘛。
下一秒,我的手一滑,瓶口贴到唇上,「咕嘟」一下,酒进了喉——
我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发光的盒子里。
头顶上空,一格一格的讯号亮到满格,像五颗小太阳把我照得无处可躲。
「叮咚、叮咚、叮——」声音从四面八方砸下来,我的手机、平板、电脑、手表、甚至冰箱都在跳通知。
「未读讯息 999 。」
出版社催交稿:「青老师,月底封面要定稿啰!」
平台编辑敲我:「亲,今晚八点能加更吗?」
经纪公司忽然出现:「演唱会合作企划,新歌备注请回覆。」
外送 App 推播:「恭喜获得连续十天免运!」
前男友的 ID 突然弹出:「在吗?」
网银也不甘落后:「恭喜您获得借款额度调升。」
群组消息疯狂滑过,我的通知像潮水往我脸上扑,怎么滑都滑不完。我慌得要命,手指在键盘上飞:「稍等我、等我、再等我一下——」字还没打完,画面忽然一卡,一格讯号黯掉,再一格,再一格。
「那不是神迹,是妳的执念。」妈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浮过来。我一抖,像被人从萤幕里扯出来。眼前一亮——我坐在田埂边,手上那壶酒空了半壶,木塞还挂在我嘴角。
「……」我默默把塞子拔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妈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替我擦掉嘴角的酒迹:「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干笑:「妳说……别试。可是,我只是……想确认收讯。」
她淡淡:「发梦不是收讯,是收心。」
我被她说得一噎,还想反驳一句「我没有执念」,却自己先心虚,觉得刚才那茫茫多的提醒像一群小手伸出来抓我,抓住的不是时间,是焦虑。
走到山脚,雾气退开了半幅,阳光从对面的山脊往下滚,像有人把帘子一寸寸拉开。
妈停在路边,把香灰盘摆在地上,打开红布包,把昨夜剩下的香灰倒出来。那灰落在泥上,撒成一圈,一粒一粒地落,圈慢慢清楚起来。
「这也是界?」我问。
「嗯。」她把竹杓递给我,「走过一次,就该懂一次。妳来收。」
我接过竹杓,手出奇地稳。以前她每次把什么东西交给我,我总怕自己会掉、会洒、会打破。但此刻我只是深吸一口气,把竹杓在灰圈里轻轻拂了一圈。灰被拂过,边缘更清楚,像把一个无形的房间收边。我忽然懂她先前说的:「别急着要,先学着稳。」稳,不只是把碗端稳,是把心放稳。
远处有人扛着锄头走过来,是昨日那个菜刀小伙。他朝我们抬抬手:「娘子,昨晚我梦见我家灶台变成金的,早上醒了,先练了二十块豆腐。」
妈问:「碎了几块?」
他憨笑:「一开始全碎。后来想起妳说的‘稳’,就把手贴着案板切,现在只碎两块。」
「两块也好。」妈朝他颔首,「先学会不碎,才能学会好吃。」
他点点头,跑走了,步子比昨天沉实多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在雾光里,心里有股不明的暖意藏进胸口。
「妳帮了他们醒梦,那妳自己的愿呢?」我终于问出昨夜卡在喉咙的那句。
她站在阳光里,眼睫毛落下一点影子:「我的愿,在路上。」
「路上是哪里?」
「走到哪里,就在哪里。」
她说完,弯腰把香灰盘轻轻放在地上。
昨夜倒出的那一圈灰,在晨光里忽然亮了。
那不是火,也不是烟,而是一层极淡的红,像天边刚醒的第一道曙色,从盘底慢慢浮上来。
光映在她的指尖,像从心里透出的温度。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抹红一寸寸扩散,觉得那不是灰,是被唤醒的「愿」。
第一盏灯,亮了。
光落进灰里,脚下的路,也亮了一寸。
她说得简单,却像把一块很重很稳的石头放在我心里……
她说得简单,却像把一块很重很稳的石头放在我心里,压住了我一整晚漂浮不定的那点心慌。
我们沿着田埂往前。稻叶上残留的露珠被太阳一晒,光一闪一闪的,像谁在田间不断眨眼。
村子在我们身后慢慢变小,屋瓦的边缘像纸片一样薄,锡制的风铃在谁家檐下敲出几声轻脆。
村长在很远处朝我们招手,我也抬手回了一下。忽然有人在村口喊:「娘子——神仙保佑我财源滚滚!」
妈回头,手掌朝下按了按:「滚两圈就好。太快会翻车。」
笑声又被风带过来,我忍俊不住:「这句可以写成春联。」
她看我一眼:「写啊。写给妳自己看。」
路渐渐陡了。我背上的行李一晃一晃,壶里那点酒光在玻璃肚里晃,像一条小鱼不肯睡。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妳说这壶叫‘未醒之酒’,那它要醒到什么时候?」
「到妳愿意放下它的时候。」
「我又不是随时想喝。」
「不是喝,是放。妳放得下,才叫醒。」
我把壶抱得更稳,觉得她说的是壶,也是别的什么。
走过一片竹林,前面有段泥路坑坑洼洼。
我下意识想说「好麻烦哦」,话到嘴边却收住,换成:「妳走慢一点,我把石头搬开。」
她「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把路边几块尖石挪到一旁,泥水溅到小腿上,凉凉的。
以前我一定会嫌脏,今天却只觉得:有事可做,比站着抱怨好。
山脚有一棵老榕,榕根像一只只摊开的手。我倚着它喘了口气,抬眼看见榕枝间透下来的光,光层层叠叠,像昨夜那场金雨被搅拌过,碎成更细的小片。
我忽然有点想笑,笑自己曾经那么笃定「我不贪」,却在梦里把所有能贪的都贪了一遍。贪的不只是钱、不只是名,是那句被千人喊出来的「妳是奇迹」。那一句,才是最让人上瘾的酒。
妈把香灰盘收好,红布又包得四四方方。她拍拍手上的灰,看向前头那条更窄的山路:「走吧。」
我「嗯」了一声,追上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喊住她:「等一下。」
她回头。
我把竹杓翻到她手心,又立刻拿回来:「借我拿。」
她扬眉:「为什么?」
「我想学着拿得稳。」
她没笑,可眼睛里有一点亮:「好。那妳拿,记得别用力,只要贴着。」
我点头,手指放松了一点,竹杓轻得像一片叶子,却把我的心往下压住,压得稳稳的。
太阳升高一些,雾散得差不多了。
村子彻底收进背后,我们面前只剩一条说不上名字的路。
远处山腰上有几块田像棋盘一样排着,我忽然想到昨晚那些人的梦。有人醒来挖院子,有人醒来摔碗,有人醒来抱着锄头笑。
每个人的梦都亮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要用手去摸土,用脚去走路。想明白这件事,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像有一扇窗被推开了半掌宽。
走出榕树荫,我回头看那壶「未醒之酒」。瓶底有一点细光还在,像一滴尚未落地的雨。
我忽然懂了:这壶酒不是要我一直喝,是提醒我——别急着把梦喝干。留一点尾巴,让它牵着你走,而不是拖着你跑。
「妈,妳刚刚说‘梦醒不等于愿了’,那愿是什么?」我问。
她想了想:「愿是往哪里走。醒,让你看清;愿,让你起步。」
「那我们现在要走去哪?」
「有人心乱的地方。」
「那不就是全天下?」
她笑出声:「也对。」
风从田里吹过来,带着稻叶新热的青味。
我把行李箱挪了挪,让重量平均一点,脚步无意识地跟她的步子对齐了。
以前我总慢半拍、快半拍,今天却刚好,像一首歌找到合拍的第二个人。她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知道我在努力跟上。
路又转出一个弯,我终于忍不住逗她:「说真的,要不是妳叫我穿好走的鞋,我现在大概在泥巴里面拔不出来。」
她斜我一眼:「我昨天就看妳想穿拖鞋。」
「我本来真的想。」我乖乖认罪,「谢谢妳喔。」
她「嗯」了一声,没有再笑我。风从我们中间擦过去,带走一点汗味,也带走一些不好意思。
前面有条小溪,溪水清得像天空掉了一块在地上。我们蹲在溪边洗手,我把竹杓放在石头上,双手捧水扑到脸上,凉得我打了个颤。
水珠从下巴一路滑到锁骨,我忽然觉得整个人像重新被拧了一遍,拧走了昨夜梦里那层黏腻。
妈把手擦干,从包里摸出一条布巾递给我,我接了,忽然开口:「等等我,这次我学得快。」
她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昨夜泉边那圈「界」,不言不语,却让人心安。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别急」,只把前路让出一半,与我并肩。
我们起身走时,背后传来远远的声音:「娘子——!」不知道是谁在喊,声音被风切成几段。
我回头看,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晨光在我们走过的田埂上拉了一条很长的亮线。那亮线跟着我们移动,像一条被拖长的梦,而我们一边走,一边把它收进脚下的土里。
我把「未醒之酒」抱紧一点,心里替它找好位置:不是要随时喝,是要在真正该舍的时候,记得它的名字。
真正的醒,不是把梦打碎,是把梦放稳。
那天中午之前,我们走出了泉水村的地界。回头看,村子像一枚针尖,光在针尖上跳了一下,就安静了。
前路不知通往哪里,但我忽然不怕不知,我只管跟着她往前。脚掌每踩下一步,地就接住一分力道。我听见自己在心里,慢慢、清楚地说了一句——梦醒不等于愿了。愿,是往前。
这一节想写的,是把梦放稳、把心收回。
妈说「发梦不是收讯,是收心」—我笑着被戳中:原来我也常被「未读讯息999 」牵着跑。第一盏灯亮成淡红,我懂了:醒是看清,愿是起步。
想跟你聊聊:
你的「未醒之酒」是什么?(一个总想再看一眼、放不下的念头)
今天你最想画一道什么「界」?(时间界/情绪界/金钱界…都行)
行动小卡:把一个执念改成「下一步」:写下你要做的1件小事(≤10分钟)。
留言给我,我会挑几则做成「香灰小愿」回覆。
愿我们都能在醒与愿之间,走稳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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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章|第四节|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