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使官署坐落在江州城中心,虽不及京城御史台威严厚重,但朱漆高墙,石狮镇守,倒也自有一番封疆大吏的气派。
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踏着青石路上的晨露,稳稳停在了官署侧门不远处的巷口。
车帘掀开,一身御史官服的林锦率先下车,身姿挺拔,面容清冷。
她刚站稳,车内便探出一张俊美中带着几分痞气的脸。
沈玦利落地跳下马车,毫不避讳地牵起林锦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语气带着不满的撒娇:“真不用我陪你进去?我看那几个老家伙不顺眼很久了,帮你镇镇场子?”
林锦无奈地看他一眼,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胡闹,这是官署。你乖乖在外面等着,或者回院子去。”
“我才不回,一个人多无趣。”沈玦撇嘴,随即又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热气拂过她耳廓,“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下值,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呐,林御史。”
林锦耳根微热,瞪他一眼,终究没再甩开他的手,只低声道:“别惹事。”
“放心,”沈玦笑嘻嘻的,“我最守规矩了。”话是这么说,那眼神却分明写着“看心情”。
看着林锦带着侍从走向官署侧门的清冷背影,沈玦懒洋洋地靠回马车车壁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只是那微扬的嘴角,显示着他心情颇佳。
官署正堂内,气氛却算不上佳。
林锦端坐主位,一身绯色官服衬得她面容愈发白皙清冷,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站立的十数名属官。
这些人,年纪最轻的也比她大上五六岁,资历最老的张录事,头发已然花白,此刻正半垂着眼,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大堂中回荡,重申陛下委以重任,望诸位同心协力,肃清江州吏治。
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一个身材微胖,姓王的副使便扯着嘴角笑了笑,语气听似恭敬,实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林御史年轻有为,下官等佩服。只是江州情况复杂,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御史初来乍到,还是应以熟悉情况为主,有些积年的案子,不妨先放一放。”
这话里的敷衍和试探,林锦听得明白。
她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王副使有心了。该熟悉的本官自会熟悉,该查的,一件也不会少。”
她随即点了几个卷宗上的疑点,要求限期复核,语气不容置疑。
王副使脸上笑容微僵,连带着他身后几人也迅速交换了几个隐晦的眼神。
……
官署外,沈玦等得几乎要睡着,才听到散值的钟鼓声。
他立刻跳下马车,眼巴巴地望着侧门。
不一会儿,林锦的身影出现,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沈玦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指缝。
“锦姐姐,你可算出来了!”他语气黏糊,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等得我好生辛苦。”
林锦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以及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松开,像什么样子。”
“不松。”沈玦理直气壮,反而靠得更近,几乎要贴在她身上,趁着她转头的间隙,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偷亲了一口,发出轻轻的“啵”声。
林锦猝不及防,脸上瞬间飞红,又羞又恼:“沈玦!”
“在呢在呢!”沈玦偷笑,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走走走,回去让褚薇给你看看,累坏了吧?我心疼。”
两人拉拉扯扯,刚回到后衙临时安置的院落门口,就撞见了抱着一摞文书走出来的祁商。
祁商一见他俩这黏糊劲儿,特别是沈玦那几乎挂在林锦身上的德性,立刻啧啧出声,俊秀的脸上满是调侃:“哎呦喂!这是谁啊?昨天晚上是谁跑到我那儿喝闷酒,嘟嘟囔囔说什么“锦姐姐不重视我”,“连回来江州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酸气冲天哪!”
沈玦被戳穿,脸上有点挂不住,恶声恶气道:“祁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祁商可不怕他,转向林锦,故作委屈:“林大人,您可要管管他!您没回来的时候,他在家被他爹罚抄书,十次有八次都是我替他抄的!我的手都要抄废了!”
林锦闻言,挑眉看向沈玦。
沈玦立刻反驳:“胡说!我可是给了报酬的!哪次少了你的好处?上次那方洮河绿砚,上上次的紫狼毫,不都是你敲诈去的?”
“那叫等价交换!”祁商理直气壮,“你沈大公子闯的祸,凭什么我受罪?锦姐姐,你看他!”
林锦看着这对活宝,无奈摇头,方才在官署积攒的疲惫和压抑倒是消散了不少。
这时,褚薇和连敛也闻声从屋里出来。
褚薇看着沈玦黏着林锦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沈玦,你几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连敛则温柔地笑着,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林姐姐累了吧?喝口茶歇歇。沈哥哥也是担心你。”
沈玦对褚薇做了个鬼脸,对连敛则笑嘻嘻道:“还是连妹妹懂事。”
连敛浅浅一笑,目光落在林锦眉宇间的倦色上,细心道:“林姐姐,我帮你按一按穴位可好?舒缓精神。”
林锦心头一暖,点头:“有劳连妹妹。”
连敛手法轻柔地替林锦按摩太阳穴,状似无意地提起:“今日铺子里来了几个衙役拿药,闲聊时说起,城西那片的地痞近来似乎安分了不少,说是……有“夜巡人”管束了。”
林锦眼眸微眯。
“夜巡人”?她想起离京前搜集的关于江州的零散信息中,似乎也有类似的模糊传闻,称有一神秘势力,暗中惩戒恶霸,手段利落,来去无踪。
官面上查不出头绪,只当是江湖侠客所为。
她沉吟道:“这“夜巡人”,与那盘踞江州,行事更为诡秘激烈的罗刹殿,是否有关联?”
坐在一旁看似在玩林锦衣带的沈玦,在听到“罗刹殿”三个字时,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随即又恢复如常,甚至带着点好奇凑近林锦:“罗刹殿?听起来挺邪乎,锦姐姐,你觉得他们是好是坏?”
林锦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异常,思索着回答:
“罗刹殿……传闻虽手段残酷,但似乎针对的多是贪官恶霸,底层百姓口中,倒未曾听闻他们做什么穷凶极恶之事。其行事动机,尚需查证。”
沈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得到了某种想要的答案,他重新靠回去,语气轻松:“哦?那就是还行?”
就在这时,院落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喧哗声,伴随着慌乱的脚步。
一个值守的护卫急匆匆跑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大人!不好了!官署大门……官署大门被人泼了污血!还、还围了好多人!”
林锦脸色骤然一沉,豁然起身。
沈玦脸上的懒散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跟着站起。
褚薇,祁商和连敛也立刻围拢过来。
一行人迅速赶往官署正门。
还未靠近,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便扑面而来。
官署那象征威严的朱漆大门此刻一片狼藉,暗红发黑,粘稠腥臭的血液泼满了门板,门楣和门前的石阶,甚至飞溅到了两侧的石狮子上。
血液尚未完全凝固,正沿着门板缓缓向下流淌,画出道道狰狞的痕迹。
几个衙役正捂着鼻子,手忙脚乱地想用清水冲洗,却效果甚微,反而让血水混着污水流得到处都是。
周围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被惊动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惊惧、好奇、幸灾乐祸,各种目光交织。
“天爷!这是谁干的?胆子也太大了!”
“泼官署大门?这是多大的仇怨?”
“啧,我看是不祥之兆啊!新御史刚来就出这种事……”
“听说这位林御史是个女的?女人当官,本来就有违阴阳,怪不得招来这种祸事!”
“就是,你看这血光之灾……”
王副使等一众属官也闻讯赶来,面上多半带着惊怒,口中连连斥责“无法无天”、“刁民猖獗”,但眼神闪烁,真正有多少担忧愤怒,却未可知。
王副使跺脚骂道:“定是那些不服管教的刁民所为!林御史,此风断不可长,必须严查,以儆效尤!”
林锦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冷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又看向王副使,声音清寒:“王副使觉得,这只是刁民泄愤?”
王副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这个……不然还能有谁?”
“是吗?”林锦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本官倒觉得,这更像是给本官的下马威!”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有几个声音尖利地叫嚷起来,还编成了顺口溜:
“女流当官,灾祸连连!血光冲门,江州难安!”
“阴盛阳衰,纲纪乱套!扫把星来,赶紧跑掉!”
这几声叫嚷瞬间在部分不明真相的百姓中引发了一阵骚动和恐慌,更多人开始用异样和怀疑的目光看向林锦。
“听见没?真是因为她?”
“我就说女人不该当官……”
“这可怎么办?不会真给江州带来厄运吧?”
王副使等人面色变幻,有的低头,有的眼神闪烁,竟无人立刻出声呵斥制止那些煽动之言。
褚薇气得脸色发白,想要反驳,却被祁商拉住。
连敛担忧地看着林锦,又看看骚动的人群。
就在这混乱时刻,一声嚣张至极的冷笑炸响:
“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站在林锦身侧,容貌俊美却带着痞气的少年正冷冷扫视着人群,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全是戾气:“哪个裤腰带没栓紧把你们这群满嘴喷粪的东西露出来了?啊?躲人堆里嚼舌根,算什么玩意儿?有种给爷站出来!”
他话音落下,随手从旁边一个衙役手里夺过正在冲洗的水桶,毫不客气地朝着刚才声音最密集的方向猛地泼了过去。
“哗啦!”冰凉肮脏的血水泼了那几人一身,惊得他们尖叫跳脚。
“你!你怎么打人!”
“凭什么泼我们!”
沈玦把空桶一扔,双手抱胸,下颌微扬,姿态狂妄:“打你们?爷还嫌脏了手!再敢满嘴胡吣,编排朝廷命官,信不信爷把你们满嘴牙都敲下来,让你们这辈子只能喝粥?!”
他这番举动粗暴直接,瞬间镇住了场子,那些煽风点火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锦看了沈玦一眼,没有责备他的鲁莽,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她没有理会那几个被泼湿的跳梁小丑,目光沉静而有力地从所有围观百姓脸上扫过,最后,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面纯金打造的金牌,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中央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如朕亲临!
“御赐金牌在此!”林锦的声音清越激昂,压下了所有杂音,“本官林锦,奉旨巡察江州,代天子巡狩,肃清吏治,抚慰黎民!今日之事,乃宵小之辈畏惧清查,恶意挑衅,意图阻挠圣命!尔等不明就里,受人蛊惑,本官暂不追究!”
她冷冷瞥向那几个脸色惨白的煽动者,以及眼神闪烁的王副使等人:“但若再有人无端生事,散布谣言,污蔑朝廷钦差,便是藐视陛下,污陛下颜面!届时,就不是区区牢狱之灾那么简单了!”
金牌在阳光下,因着她的话语更加闪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是谁先带头,围观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再无人敢议论半分。
那几个煽动者更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王副使等人也慌忙躬身低头,不敢直视金牌锋芒。
林锦收起金牌,冷冷吩咐:“清理干净!祁商,将那几名煽动者拿下,仔细审问背后主使!”
“是!”祁商精神一振,立刻带人行动。
沈玦走到林锦身边,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与刚才的嚣张暴戾全然不同的笑意,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悄悄伸出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再次勾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林锦没有回头,却反手轻轻握了他一下,旋即松开。
风波暂息,但江州这潭深水,显然已被彻底搅动。
而那隐藏在暗处的“夜巡人”与“罗刹殿”,与今日之事,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林锦的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屋檐,心中思虑更重。
站在她身旁的沈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