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内,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廉价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他的皇陵还要破败。
这是鬼帝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昏黄的“电灯”光线下,墙壁上斑驳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土坯。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色的污垢。
鬼帝的龙纹皂靴悬浮在离地一寸之处,坚决不肯触碰这肮脏的地面。
他看见小和尚径直穿过一处狭窄的走廊,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鬼帝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更加狭小,四壁贴着发黄发霉的白色瓷砖,许多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黑色的水泥。
一个丑陋的白色陶盆占据了角落,上方是弯曲的、锈迹斑斑的铁管。
这就是他说的“洗澡”的地方?
鬼帝的脸上,露出了比看到电灯时还要强烈的,混杂着鄙夷与困惑的神情。
无执背对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伸手,不急不缓解自己僧袍的盘扣,带着刻在骨子里的从容。
湿透的灰色僧袍被他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白色中衣。中衣紧贴着他的身体,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流畅的背部线条。
肩胛骨的形状优美,像一对收拢的蝶翼。脊柱的线条笔直地没入腰际,劲瘦的腰身,蕴藏着一种安静而内敛的力量。
鬼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白皙修长的后颈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肌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干净,剔透。
与这周遭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
鬼帝刚想开口质问,却见无执已经转过身来。
他平静地将湿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眼,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鬼帝。
“有事?”语气平淡得仿佛一个穿着古代帝王袍服的鬼,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你不知羞耻!”鬼帝被他淡定的态度噎到,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无执**的上半身。
无执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起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出家人,四大皆空,皮囊而已。”他淡淡地说道,随即转身,伸手拧开了锈迹斑斑的铁管开关。
“哗——”
水流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鬼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视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丑陋的铁管尽头,一个莲蓬状的古怪器物里,竟凭空喷涌出无数水线!
没有符咒,没有阵法!
这水是从何而来?!
“此乃何种妖法?!”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执没有回头,站在水幕之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冰凉的身体。
水汽蒸腾而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愈发不似凡人。睫毛被水珠沾湿,又黑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热水器。”
“热……器?”
鬼帝发现这个小和尚说的每一个词,他都听不懂。这感觉,比当年面对百万敌军还要让他感到无力。
他看着无执闭上眼,仰起头,水流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划过喉结,没入锁骨的深陷处。
鬼帝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都有些不稳。
周遭那股来自九幽的阴寒之气,竟被这小小的浴室里蒸腾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鬼帝沉默了。静静地飘在角落,看着年轻的和尚,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进行名为“洗澡”的仪式。
无执很快冲洗完毕。关掉水,浴室里只剩水滴从他下颚滴落的“滴答”声。
他拿起旁边挂着的半旧白色毛巾,擦拭着身体。擦到一半,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依旧飘在那里的鬼帝。
“你不出去?”
鬼帝凤眼一挑,帝王的威严再次上线:“朕乃鬼帝,不死不灭之身,魂体无垢,何须回避?”
言下之意:我看你是你的荣幸。
无执沉默片刻。然后,当着鬼帝的面,拿起干净的僧袍,开始慢条斯理地穿着。整个过程,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或不自在。
反倒是鬼帝,看着白玉般的身体被衣物一寸寸遮盖,眼神竟有些无处安放。待无执穿戴整齐,再次变回清冷禁欲的僧人模样,鬼帝暗暗松了口气。
无执擦着还在滴水的头,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跟上。”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鬼帝有些恼怒地跟了上去。
这秃驴,竟敢命令朕?
他飘出浴室,只见无执已经走回了之前那间禅房。
禅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蒲团。
简陋得令人发指。
无执将湿毛巾搭在桌沿,盘腿坐回冰冷的床板上。
“你暂且待在这里。”无执看着他平静道。
“为何?”鬼帝蹙眉,“朕要去何处,还需你来置喙?”
无执抬起眼,那双墨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无法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鬼帝身上,眼眸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个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存在,与桌上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并无不同。
鬼帝嗤笑一声,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一丝被冒犯的薄怒:“笑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没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说罢,懒得再看无执一眼,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如离弦之箭般,径直朝着门冲去!
速度极快,卷起的阴风甚至吹得禅房的木窗“吱呀”作响。
无执静静地盘坐在床板上,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他伸出手,从枕边摸索到外壳已经磨损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清俊的面容。屏保是一个简洁的木鱼APP界面,上面显示着今日功德: 0。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关掉了它。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门口传来!
不像是金属撞击,也不像是血肉之躯碰上墙壁,更像是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地砸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与不可置信的闷哼。
无执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
雨已经停了。
冰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了门外那片湿漉漉的青石板。
本该早已远去的玄黑身影,此刻正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被狠狠地弹了回来!他摔在门槛内侧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
那身尊贵无比的龙袍,沾满尘世的污秽。环绕在鬼帝周身的黑色怨气,剧烈地波动。鬼帝单手撑地抬起头,一张英气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
一缕黑色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溢出,似是魂体受创的迹象。
鬼帝的凤眼中,君临天下的傲慢,第一次被彻底击碎,只有全然的震惊与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门外空无一物的空气喃喃自语:“不可能”
他不信邪,挣扎着再次化为黑烟,比之前更迅猛,更狂暴地冲向门口!
“嗡——!”
这一次,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更加尖锐的蜂鸣。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色光晕,在门的轮廓上一闪而过!
那光芒,与无执身上的佛光同出一源,却更加浩瀚威严。
鬼帝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凤眼,死死地钉在禅房内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身影上。
“是你?!”
“是你设下的禁制?!”
“不是我。”无执平静地回答。
“那是何人?!!”鬼帝发出嘶吼,那双凤眼因为极致的愤怒,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何人胆敢囚禁朕?!”
无执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清寂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无执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温度的口吻,缓缓道:“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怨。”
你的怨。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鬼帝最高傲,也最脆弱的所在。
他为国征战,开拓疆土,死后却被万灵诅咒,背负着天下最沉重的怨恨。
不死不灭。
不入轮回。
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永世的囚笼。
“住口!”
鬼帝猛地从地上站起,周身的黑色怨气再次如墨汁般翻涌沸腾,将他那张惨白的俊脸,衬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禅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何怨之有?!”
他的声音,带着被戳破真相后的疯狂。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刺得鬼帝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鬼帝,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无法忍受。
“荒谬!一派胡言!”
鬼帝烦躁至极,猛地一挥手。宽大的玄色龙袍袖袍,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扫向旁边那张破旧的供桌!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禅房内炸开!
鬼帝的动作,猛地一僵。
无执的目光,瞬间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地上。
供桌上的那盏油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昏黄的火苗依旧在跳动。但油灯旁边,那个原本盛着清水的白瓷碗,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月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那些白色的瓷片上,反射出森然的光。
那是这座破庙里,唯一一个没有缺口,也是无执唯一一个用来吃饭的碗。
禅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来自鬼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冰冷所取代。
源头,是那个盘坐在床板上的年轻和尚。
鬼帝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无执。他张了张嘴,那句“大胆”的呵斥,不知为何,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无执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原本还带着一丝怜悯的眸子,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
无执抬起眼看向鬼帝。清俊出尘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半响,无执开口。
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
“赔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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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设下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