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破寺,晚饭已经用过。是无纳师弟用最后一点米熬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小沙弥们却分着早上剩下的白面馒头,吃得小脸鼓鼓。
无执回到自己的禅房,盘腿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僧袍的下摆铺陈开,像静默的灰色莲花。
无执看着被他放在桌角的什锦糖果。
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这间除了灰白就是土黄的房间里,是唯一的亮色。
窗外,天色早已沉入浓墨。
夜,来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
起风了。
最初只是窗棂被吹得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远处孤魂的啜泣。
无执阖上眼,捻动指间的佛珠,试图将这声音摒除于心外。
风声却越来越大。
从啜泣,变成了怒号。
山林被它撼动,发出海啸般的巨响,整座破庙都在这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啪嗒。”
一滴水,在窗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数水滴连成一片,汇成倾盆之势,狠狠砸向禅房外的任意角落。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带着沉闷的咆哮,由远及近,风雨大作。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里,映出一道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雷光瞬息而逝,禅房重归黑暗,只余下狂风暴雨的喧嚣。
似乎只是寻常的深秋雷雨夜。
但在那道雷声落下的瞬间,一股绝不属于自然的力量,猛地从后山的方向炸开!
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死寂的深潭。
不,不是石子,是一座山。沉重、古老、满载着怨憎与不甘的灵力,如墨汁滴入清水,蛮横地污染了整片山脉的气场。
源头正是后山的那棵菩提树!
无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放在膝上的手,五指瞬间攥紧了那串温润的乌木佛珠。
树下的封印,是他每日诵经压制的根本,也是龙岭山千年安稳的核心。
无执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无执走到墙角,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陈旧的木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制的符文,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微光。
无执抽出符纸,夹于双指之间。
踩着那双平整地放在墙边的灰白色僧鞋,着单薄的灰色僧袍,便推门而出。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毫无瑕疵的脸。
雨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扑打在他身上,瞬间浸透了僧袍,紧紧贴着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脊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划过唇角,没入衣领,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眼,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后山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和陈腐的怨气混合在一起,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无执一步步踏入雨幕,泥水飞溅,沾染了他干净的袍角,他毫不在意。
周遭的狂风暴雨,似乎都成了虚无的背景。
越靠近后山,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就越是沉重。
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千年菩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无执的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
只见朦胧的雨幕中,菩提树下,竟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背对着无执,身形高大挺拔。
一袭玄黑色的古代帝王袍服,衣摆与广袖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即使在如此昏暗的雨夜,依旧反射着幽微而威严的光。
最诡异的是,周遭的瓢泼大雨,竟没有一滴能落到他的身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尽数隔绝。
翻涌如墨的怨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怨气如此纯粹庞大,化作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在他周身盘旋、嘶吼、咆哮。仿佛万千恶鬼,正朝拜着它们唯一的君王。
磅礴的怨气,如实质的墨色潮水,以那玄袍男子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阴冷刺骨。
无执被雨水浸透的僧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他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轮廓。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凝成一点寒星,死死地锁着那道背影。
他手中的符纸,在被雨水打湿的瞬间,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无用。
在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寻常的符箓不过是张废纸。
无执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他没有退。
身后,是睡得正香的师弟们,是这座山的安宁。
无执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不大,却像一柄冰锥,精准地刺向那片隔绝了风雨的绝对领域。
“你是什么人?”
玄黑色的身影,闻声微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与威仪。
“轰隆——!”
恰在此时,巨大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映亮了那人的脸。
英俊到极致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倨傲与凉薄。
英气逼人,却毫无活人的气息。
在那一刹那的电光中,无执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神情。
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慢。可在那傲慢之下,却藏着一丝茫然。
仿佛一个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人,还未分清现实与虚幻。
那人的目光在无执身上扫过,从他光溜溜的头顶,到湿透了的灰色僧袍,最后落在他踩在泥水里的僧鞋上。
一抹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无执的心头。
接着,他那双迷茫的凤眼环视了一圈破败的院落,风雨飘摇的菩提树,还有远处漏雨的屋檐,眉心蹙得更紧。
“此乃何地?”
他的视线,最终又如利剑般,直直地射向无执。带着审视和探究,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尔是何人?”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无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泥水里,溅开一朵小小的、浑浊的花。
磅礴的威压,如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很重,但无执只是静静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暴雨中绝不弯折的青竹。那双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亮的眸子,平静地回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凤眼。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无执用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陈述道,“这里是龙岭山。”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对方:“你是谁?”
玄袍男子的凤眼瞬间眯起,眼底的茫然被一丝被人冒犯的薄怒取代。
周身盘旋的黑色怨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鸣。
“区区一介沙门,也敢质问朕?”
朕?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怨气如此纯粹霸道。
无执再次抬眼时,眸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比这秋夜的雨水更加冰冷的淡漠。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傲、强大,却又透着一丝与时代脱节的茫然鬼帝。
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吐出了足以击溃任何帝王心防的一句话:“你的朝代,亡了。”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袍男子周身的黑色怨气猛然炸开,如一场小型的风暴!实质般的怨力化作无数利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朝无执扑来!
整个后山的雨水,都被这股力量震得倒卷而起!
“大胆狂徒!!”
鬼帝的怒吼,几乎要撕裂这方天地。
无执不闪不避,双唇微动,开始低声诵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从他僧袍的每一寸布料下渗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无上的慈悲。
黑色的怨气利爪触碰到那层薄光的瞬间,就如滚烫的烙铁遇到了冰雪,发出“滋啦”的轻响,无声地消融。
不是被击溃,而是被净化了。
磅礴的怨气风暴,竟无法侵入无执身前三尺之地。
鬼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极致的震惊取代。
看着那个在自己倾尽全力的攻击下,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年轻和尚,和他周身那层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的金色佛光。
那是他生平最厌恶,也最无可奈何的力量。
攻击渐渐停歇,狂暴的怨气退潮般收回他的体内。
鬼帝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高大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动。刚刚那一击,对他消耗巨大。
他死死地盯着无执,“尔究竟是何人?”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凝重。
无执停下了诵经,视线越过鬼帝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山门的方向。
透过被狂风吹开的破旧木门,可以看到一盏孤零零的灯泡正悬在半空。昏黄的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间暖意。
鬼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那颗悬在空中,无火自明的“夜明珠”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他蹙起剑眉,指着那盏灯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那琉璃珠,为何无火自明?”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执沉默了片刻,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电灯。”
“电……灯?”
鬼帝显然没听懂,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问。
无执却已收回目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单薄的僧袍,紧紧贴着皮肤,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是凡俗肉身的正常反应。
他不想再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古代帝王,在雨里探讨现代物理学。
他只想洗个热水澡。
于是,无执绕过面前的鬼帝,径直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泥水从他脚下溅开,沾脏了那玄色龙袍的一角。
鬼帝下意识地想发作,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只见那清瘦的年轻和尚,头也不回道,“我要去洗澡,你自便。别拆了我的庙。”
鬼帝活了,或者说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强大的佛力。
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凤眼微微眯起。
鬼帝的身形便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悄无声息地穿过破旧的木门,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