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鬼伶来电
十年二字,如无形的针般,刺入无执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翻动经书的指节,停在半空,指骨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分明。
十年前的秋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满山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金黄。
他的师父,总是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佛祖赐下的小福星。而师父也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说,老主持寿终正寝,是圆满。
只有他,常驻在师父冰冷的身体旁,且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今日房梁上那道符文如出一辙的阴冷气息。
可那时,他还太小。
“原来如此。”
无执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的手落回经书上,指尖发冷。
谢泽卿的金瞳锁着他。
这小和尚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琉璃美目里,有东西碎了。
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深沉,比绝望更死寂的,了然。
“想起来了?”谢泽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无执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藏起眼底最深处的思念。
“十年前,师父圆寂了。”
谢泽卿嗤笑,笑意未达眼底。他欺近无执面前,玄黑的衣袍带起一阵阴风。
“莫不是那老和尚察觉了此物,以自身修为强行镇压,最后耗尽心血,才为你换了十年安宁!”
无执没有反驳。他安静地看着经书上繁复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是师父圆寂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师父的手,冷得像块冰。
“以阵养煞,以煞养你。”
谢泽卿一字一句,剖析着这延续了十年的阴谋。
“待你被这污秽之物‘养’得差不多,再用那道‘七日绝命咒’,一击毙命。”
“届时,你这一身被污染却又精纯无比的灵力,就会成为对方最好的补品。”
“那张‘七日必死’的符,”
谢泽卿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催命符。”
话音刚落。
“则为你如花美眷——锁魂钉断——①”
一阵刺耳又怪异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喧闹的后院炸响。
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首歌曲,而是一段咿咿呀呀,调子诡异,仿佛用指甲在玻璃上刮出来的戏曲唱腔。
凄厉,又婉转。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正在搬运木料的年轻工人,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谁啊……换我铃声了……”他嘟囔着,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
只有一行用鲜血写就般的红色大字:
【轮到你了】
“啊——!”
工人尖叫一声,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应声而碎。
但诡异的戏曲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高亢尖利!像是有一位无形的青衣戏子,正贴着所有人的耳膜,幽幽地唱着索命的调子。
“鬼……有鬼啊!”年轻的工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变得涣散,仿佛灵魂被戏曲勾走了一部分。
阳光依旧照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空气中,腐朽木料与尘土的味道里,多了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的甜腻腥气。
“好个索命的鬼伶官腔。”
谢泽卿带上森然杀意,“竟敢在朕的面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魂夺魄!”
话音落,帝王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
甜腻的腥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瞬间消散无踪。
其他工人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看向那部碎裂手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
无执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
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木屑,僧鞋踩在那部依旧尖声唱着戏腔的碎裂手机旁。
他弯下腰,径直捡起正在散播恐惧的源头。
在他指尖触碰到手机的瞬间。
刺耳的戏腔,像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屏幕上,【轮到你了】几个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无执的目光在这部碎裂的手机上凝视了一会。
他抬起头,望向脸色发青的工长,“工钱,按日结清。”
“主持,可、可是这活儿……”工长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
“每人多一百。”
无执垂下眼,解释道:“压惊。”
钱,是最现实的镇定剂。
工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很快就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干活。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落山前,工人挨个领了工钱,拿着工具结伴离去。
无执以300的价格将那部屏幕破碎,就差报废的手机买了下来。
“哐当——”
后院的木门被工人们匆忙关上,庭院里,只剩无执和不知何时已凝立于梧桐树下的玄黑身影。
“你买这废品作甚。”
谢泽卿语气不太好,暗金色的凤眼,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唱戏的鬼东西,趁着朕驱散它那点脂粉气的时候,跑了。”
无执置若罔闻。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将碎裂的手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巧一撬,揭开手机松动的后盖。
“区区一个鬼伶,也敢在朕的疆域内勾魂夺魄!”
“若非顾忌那几个凡人的三魂七魄,朕刚才便叫它知晓何为帝王之怒!”
无执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内部精密的结构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电池与卡槽的缝隙间,夹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泛黄的纸。
谢泽卿注意到,瞬间飘至无执身后,俯身来看,阴冷的气息拂过无执的耳廓。
“此乃何物?”
无执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脆的纸片捻出,轻轻展开。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脆弱得一碰即碎。
一张戏票。
一张来自过去的,印刷着繁体字的戏票。
【兰若大剧院】
五个字,带着陈旧墨香。
票券下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一曲《游园惊梦》,赠与有缘人。”
“故弄玄虚。”
谢泽卿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那双金瞳却微微眯起。
“兰若……这名字,听着便不吉利。”
无执合上眼,将戏票放置鼻前细细闻了闻。
戏票上残留的气息,并非房梁上阴煞锁魂钉的怨毒与狠戾。
“这只鬼伶,不是十年之前布下咒印的真凶。”
无执睁开眼,琉璃眸中清明一片,洗尽了所有迷惘。
“它只是一个信使。”
无执将那张诡异的戏票收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
屏保上,一只极简风格的电子木鱼,正随着他手机的晃动,悠悠地敲击着,功德 1。
谢泽卿好奇地凑近,研究那发光的方块。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搜索引擎。
输入【兰若剧院】。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新闻。
标题触目惊心。
【百年梨园“兰若剧院”深夜离奇失火,化为废墟!当家青衣,名角陈伶就此失踪,或已葬身火海。】
新闻配图,是一张烈火焚天的照片。
那座曾经雕梁画栋、承载了百年风华的古老戏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色剪影。
被火焚毁的戏院。
唱着索命曲的鬼伶。
一张来自过去的戏票。
火焰吞噬梨园的黑白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无执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再往下划动。
那张脸,即便隔着屏幕与五年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舞台的华彩与悲戚。
“陈伶……”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无执关掉了手机屏幕。
电子木鱼的界面一闪而过,功德 1。
“你不去?”
谢泽卿挑眉,见他准备回禅房念经,有些意外。
“对方已然出招,你这秃驴,竟想当缩头乌龟?”
无执抬眼静静回望。
月光已越过树梢,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冷冽的银辉,僧袍的白色比霜雪更甚,整个人如同没有实感的观音像。
“去。”
“但不是现在。”
无执站起身,走向后院。
“为何?”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玄色影子。
“天黑了。”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这里打车,要付夜间费。”
夜间费。
谢泽卿愣住,睥睨众生的眼,流露出纯粹对于凡俗逻辑的茫然。
“汝……”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小和尚惊人的脑回路。
堂堂身负佛骨、灵力内蕴的高僧,一个能让鬼帝都感到舒适的特殊存在,在仇家已经下战书、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
他在计较打车的钱?
“荒唐!”
谢泽卿无语至极,有些生气。
“区区黄白之物,竟能束缚尔等手脚至此!”
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属于鬼帝的怒意让庭院骤然降温,梧桐树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簌簌发抖,不堪重负地落下。
“朕一声令下,天下财富尽可取之!你这和尚,何其短视!”
无执无视他的怒火,走回禅房。
月光透过窗格,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影子。
他从蒲团下,取出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沓理得整齐的,各种面额的现金。
无执点了点,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又找出几个钢镚,仔细地放进僧袍的口袋里。
动作专注,神情淡然,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香油钱。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满腔的帝王之怒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
无执将木盒放回原处,这才回头看他。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表情,琉璃似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夜间,阴气最盛。”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它的主场。”
“去了,便是送死。”
“我不想死。”
无执说。
“修这后院,花了很多钱。”
谢泽卿彻底无言。
注释①: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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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鬼伶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