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头顶刺目的天光,瞳孔微微收缩。
风停了。
蝉鸣,工人的吆喝,敲击声,仿佛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绝在外。一种极不协调的阴冷,正从那破开的屋顶,缓缓向下渗透。
无执没说话,他走到木梯旁,踩着嘎吱作响的横档,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的僧袍在微风中拂动,背影瘦削,却稳如山岳。
无执站在屋顶,脚下是历经百年风霜的横梁。
他蹲下身,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段颜色异常的梁木。指尖冰凉,像触碰到了一块埋在冻土深处的骨头。
他的指尖顺着梁木扫去,在横梁的背阴处,停住了。
那里,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他仔细摸了几回,又侧身朝符文看去,符文的纹路,呈现出一种诡异类似尸斑般的青黑色,深深地,刻进了木纹的肌理之中。
而符文的中央,嵌着一片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干瘪、卷曲,泛着不祥的黄褐色。
是人的指甲,像是从一具腐烂的尸身上硬生生剥下。
谢泽卿的身影在无执身侧凝实,金色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竖线。
“阴煞锁魂钉。”
“好大的手笔。”
无执的指尖依旧停留在符文之上,感受着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冷,正试图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他的经脉。
“秃驴,把你的爪子拿开!”
谢泽卿压低了声音,“此物污秽不堪,你想被它缠上不成?!”
无执垂下眼,视线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一缕微不可查的金光,自他指尖亮起,如水波般荡开,试图净化那道符文。
“嗡——”
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猛地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那枚小小的指甲,竟像是活了过来,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肉的恶臭,轰然爆发。
下方的工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依旧在无形的结界中重复着敲打的动作,只是他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呆滞。
“它在吸食他们的生气!”谢泽卿厉声道。
无执的眸色发冷,屈起食指,用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但一滴血珠,却凭空沁出。
那滴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剔透近乎淡金的色泽,散发着纯净至极的佛性。
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指节,缓缓滚落,精准地滴在了那片泛着邪光的指甲上。
“滋啦——”
指甲瞬间化为一缕黑烟,而那道深深刻入梁木的符文,也在这滴佛血的净化下,迅速变得黯淡,最终彻底消失。
风,重新开始流动。
下方工人的吆喝声,敲击声,电钻的“滋滋”声,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哎?主持?”
屋顶下的工头仰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爬上来的无执,“您怎么上来了?这上头危险!”
无执收回手,指尖那滴淡金色的血液早已隐去。
他站起身,僧袍的衣角在风中微微拂动。
“无事。”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梁木无碍,继续吧。”
说完,他便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地面。
谢泽卿化作一缕黑烟,紧随其后。
他落在无执身侧,脸上依旧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你早知此物存在?”
无执走到后院的石桌旁坐下,拿起那本被他放在桌上的经书,翻开。
“不知。”
“不知?”谢泽卿怒极反笑,“不知你便敢用手去碰?不知你便敢用自己的血去净化?无执,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觉得朕不敢让你死?!”
无执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琉璃似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
“你会吗?”他问。
谢泽卿被他问得一噎,猛地别过脸,避开无执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语气生硬地放着狠话。
“朕乃鬼帝,杀人如麻!区区一个秃驴,朕有何不敢?!”
“哦。”
无执应了一声,便垂下眼,继续看他的经书。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安静得像幅画。
谢泽卿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个秃驴!
简直就是他谢泽卿命里的克星!
谢泽卿磨了磨后槽牙,终究还是没忍住,飘到无执面前,压低了声音。
“此钉,乃是借活人阳气与死物怨气,日夜祭炼而成。下咒之人,其心可诛。”
“目的,不是为了杀你。”
谢泽卿眯起凤眼,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而是为了,慢慢‘养’着你。”
“养肥了,再杀。”
无执翻过一页经书,淡淡道:“此寺,香火不旺。”
“秃驴!”
谢泽卿烦躁地在无执身边绕了两圈,最终停下,一字一句道:“他图的不是你的香火,是你这个人。”
“或者说,是你的这身佛骨,这一身纯阳灵力。”
“若朕所料不差,”谢泽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这钉子,在此处至少已埋了十年。”
无执翻书的手,终于,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