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官家派的使臣到了潭州。
许册大早上就被他爹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何事可说不可说、何事可做不可做云云。
许家上下如今是严正以待,众人一只眼睛盯手上的活计,另一只眼睛时刻关注着门口的风吹草动,两只耳朵听到的动静早已远到了潭州城外。
许册在院子里荡着秋千,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书童,“羽同,那块砖至少被你擦过不下六次,这要是个人,皮都要被你刮掉一层了。”
羽同看着锃光发亮的地,满意地拎着抹布叉着腰,转头就看向了许册身下坐着的那块板子,“公子,你先让开,秋千那我还没擦呢。”
许册:“......”这就是眼里有活儿的人么。
“谁都像你似的呀,”许岁枝人还没到院子里,声音已经从廊道传过来了,“这不会赶紧捡拾捡拾自己,哪还有纰漏没。”
许册从秋千上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阿姊,爹他天不亮就把我拎了起来,至少在我耳边叽里呱啦了半个时辰,为什么不些和我说,好歹能多睡一会。”
“早些与你说了,再要你这瞌睡虫一觉都忘光了?”许岁枝走近了些,拉着许册的手上下打量一了番,又让他转了个圈,左看右看方才点点头,“羽同把你收拾的不错,还得是人要俊,怎么穿都好看。”
许册有些害臊,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正好此时有小厮来传话了:“小姐,公子,老爷在城外候着了,说天使已经到了。”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知道了,”许岁枝吩咐道,又对他轻轻说,“去吧,记住爹和你讲的话。”
许册垂眸敛下眼中的慵懒。
大瑞自建国以来到如今历经三位皇帝。
太祖陈宏远与皇后郭静姝年少夫妻,早年从丰州兵变起家,一举推翻了前朝百年统治,再带领将士们东征西讨,北逐鞑虏、南定荆蛮,可以说该揍的都揍了个遍。
百年之后太祖传位太宗陈晟,到这位情况复杂了些。太祖在位时虽然武安天下,但为了彰显新朝仁德,允许大虞旧臣继续在朝为官,因此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烂摊子等着自己儿子收拾。
建昭四年,有大虞旧部蓄谋已久意图在岁末皇帝祭祖时行刺,被殿前都指挥使当场抓获。太宗借此机会将大虞旧臣重新洗牌,该斩的斩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当庶人的当庶人。励精图治三十余年,最终积劳成疾,皇位传给了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陈明烨。
当今嘛,许册听人讲这段故事时真忍不住大逆不道翻白眼,为什么我大瑞先祖老是喜欢给儿孙留下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当今与太后不和、与外戚离心。
这事为什么说麻烦,当年大虞旧部被殿前都指挥使捕获,太宗事后行赏,赐封这位都指挥使为护国公,赐国姓陈,晋封校检太尉,还任命他为京城内外都巡检使,有着一部分的实际兵权。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哥哥、望县知县陈化兼的亲生父亲陈霖。
许册听到他爹讲到这时,脑子里第一反应居然是:我说呢,陈可是国姓,一个小小县官怎么也会和当今扯上关系。
想到第二......他整个人都给激灵醒了。
他爹把皇帝国舅的亲儿子给抓了。
使臣的马车在潭州州衙前缓缓停了下来,许信侧身恭请使臣先行。
正堂内,州衙内该到的属官都到了,许册和陆齐砚身着士子服缀在官员队伍的末端。
“敕:朕绍膺骏命,临御万方,宵旰图治,以吏治为急。凡能恪共厥职、彰善瘅恶者,岂容吝于旌赏?尔权知潭州军州事许信,器识通明,操持端谨。兹者,察其治状,良用慰嘉......”
待到使臣终于宣读完圣旨,许信率众高呼万岁,躬身上前接过。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吧,”圣旨读完,使臣恢复成和善的样子,他一眼就看到了遥遥缀在末端的许陆二人,“这二位就是许大人和陆大人家的公子吧,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
许册和陆齐砚行礼,异口同声:“谢公公抬爱!”
使臣眼里笑眯眯的,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人说:“许大人和陆大人能把孩子教养的这般好,是我大瑞之福。”
这声音听着稳重又熟悉,许册悄悄抬眸看了眼,未曾想那人也是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了他。
“是咱家疏漏了,”使臣为他二人引见,“这位是御史中丞玉珩,玉大人。”
许册瞳孔微颤,即刻低下头道罪:“晚辈无状,冲撞大人了。”
他压下胸口惊骇,脑子里飞速把他爹交代的事情又过了一遍。
玉珩即是他阿姊的亲舅舅,是京城户部侍郎家的庶长子。
玉珩虽然是家中妾室所生,但自幼品行样貌、天赋才学都是上佳,甩了他嫡出大哥不知多少条街,他十六岁时是乡试解元,十七岁时是会试会元,之后殿试更是一举夺魁,是本朝建代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之后更是平步青云,一路官至御史中丞,是官家眼下的大红人。
他爹开始说这位玉大人公事繁忙,应该是派了家中管家或者叔伯过来接人,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亲自过来。
使臣眯着眼,心下将这两家的关系猜了个大概,他摇着头在中间打哈哈:“玉大人与咱家这一路快马加鞭,都疲累了......”
候在一旁的许信心下自通:“下官已为大人和公公安排好住处,还请随下官来。”
直到州衙中的人都散去了,陆齐砚这才松了一口去,余光瞥见许册一脸严肃,他眉头半挑,手肘搭在许册肩上,“醒醒,嘿!人都走了,想什么呢。”
许册拍掉这人的手,示意他跟上。
院内人影渐稀,许册方才开口:“官家赏赐了你爹什么?”
陆齐砚莫名,老实道:“不是念过了吗,升俸禄,赐白银布匹等等......”念着念着,陆齐砚声音渐息。
这么个案子弄得沸沸扬扬的,官家只是赏赐了官俸和金银?
许册见这人慢慢反应过来了,这才继续道:“当今与太后不和,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我爹这么明目张胆的查了太后她侄子,就是当着百官的面打她老人家的脸。”
现下,官家定是不能轻易将人右迁,不能再往自己母亲另一半脸上再补上一巴掌,只能给些金银财物先做安抚。
陆齐砚吓得呼吸都忘了,险些给自己憋死,他倒吸一口凉气,恍恍惚惚开口:“我说陈化兼怎么姓陈呢,我还想着天下陈姓那么多,怎么可能逮着个人就和官家有关系,这我爹也没提前和我说啊。”
他忽然又想到:“那玉大人也是因为这件事才?”
许册适时沉默。
其中种种关节利害,不是他们连官袍都还没穿上的人,一时能够看清的,就是不知道他爹接下来做什么打算了。
“哦,对了,你明天去不去书院啊,你连着三日没来,书院现在人人自危,生怕叶老头下一个问题点到自己,万一答不出来,同窗现在都宁愿挨顿板子,”许册一向佩服的就是陆齐砚这一点,天大的事情挨他不着,眨眨眼就等于没他什么事,不如专注于眼下,“也好过叶老头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你,那眼神,跟看废物似的。”
陆齐砚见他不答,接着说:“你还想着那日的事呢,大家都当是玩笑,大不了明天把楚天朗喊来,咱兄弟当面说清这件事哈哈哈!”陆齐砚本是想先哄着许册回书院,但自己一想到那件事也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你闭嘴,”许册脸上微红,一手扶额,想到前些天发生的事就汗颜。
这件事本起于书院同窗之间的闲聊玩笑,许册不知道那原本聚在一堆吹叫儿的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个同窗有了心悦的姑娘,这事事关女孩家的名声,不好多问,但话题一旦开了就很难止住,这话转了山路十八弯,不知怎么又扯到了许册和楚天朗身上。
有人嘻嘻哈哈问他:“我可是听说了,许册你和这位小道长可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这可不得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楚兄,你说,你这般看着许册读书,是不是也想盼个状元郎儿回来!”
这话说的含糊不清,那个“儿”字暧昧不明的钩子一般,勾得半个课室的人开始瞎起哄。
许册也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看见楚天朗冷淡的脸,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忽然就起了调笑的心思,他弯下腰凑过去,也是笑嘻嘻的,“小道长,是也不是呀~”
他瞧见楚天朗原本生人不近的脸有了点血色,随后低眸看下他,薄唇轻启:“是。”
这声“是”坚定又纯粹,周围的人心照不宣的发出怪叫。
“哇哦——”
“是什么呀哈哈哈——”
许册惊诧地直起身,也有些脸热,心想果然唇薄的人薄情,这话原本什么都没有,他这般一说,反倒强化了那暧昧不清的氛围。
“咳咳,”少年人总是好面子的,许册清清嗓子,把手放在楚天朗肩膀上,不甘示弱,“那敢情好,我要是能中状元,我就胸口带着大红花,三书六礼,娶......呃、请你当状元夫人,你要不要呀?”
这下整个课室的人都沸腾了起来,两岸猿声此起彼伏。
许册心口砰砰直跳,还怔在刚才下意识说出“娶”那个字眼里,这话要是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尊重了,幸好他及时刹住。
他抬眼却见楚天朗眼也不眨的看着自己,浅色的眸中满满都是他。
许册有些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是他刚才的话太过火了?
周围的人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许册似有所感,看向课室门口的方向——
叶修文吹胡子瞪眼睛地看着自己,脸色似红非红、将黑未黑,红黑相错,好不精彩。
完了,许册心想,这会给人气急眼了。
今晚上回去,许册的状上多了一条:不知羞耻,罔顾人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