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千刚回到县衙,就有人上来与他传话,“吴大人,大人正在书房内等您。”
吴三千闻言呵斥道:“那还不快带我去见大人,怎能让大人久等,没眼色的东西!”
说罢宽袖用力一甩,自顾快步径直走向书房。
那衙役平白遭了这一通训斥,面上只能苦哈哈地低头道不是,心底私下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
待到吴三千进了书房,将一众下人都呵退了,立马走上去点头哈腰地向陈化兼汇报情况,“大人,陆家就派了他家的小子与一个表兄弟去赴了宴,陆泳那厮并为前来。”
“表兄弟?”陈化兼站在桌前,手下执笔,挥墨写就四个大字——
民胞物与。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本意包容仁爱的四个字,却被他写得格外面目可憎,墨汁饱满欲滴,每一笔都带着虚张声势的蛮横。
墨迹未干,候在一旁吴三千只需一眼,姿态卑躬屈膝、张口就来,语气甜得发腻:“大人的字愈发精进了!笔力颜筋柳骨、苏韵黄神,立如青峰贯日、挥若快刀斩麻,当真是字如其人,正如大人您当机立断、明察秋毫!”
陈化兼瞥了眼这人头几乎要弯到膝盖里去,他这才撂下笔,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本官可从未听过陆泳有什么表亲近日到了潭州,那人长什么样?”
吴三千犹豫一番,作回忆状,道:“这人肤白,杏眼弓唇,直鼻挺拔,眉峰上挑,约莫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哦,”陈化兼语气不阴不阳,“许诺明啊许诺明,毛都还没长齐就敢将自己儿子送过来找死,本官倒真是佩服他这股劲儿!”
吴三千神色顿时慌乱起来,“啊这!大人,这人为何非要如此与我们作对?”
“慌什么,他难道真能将本官怎样不成?他许信有几条命能拿来得罪我陈家!”陈化兼语间的轻视与不屑毫不掩饰,转而问道,“那赵屠夫一家你可派人处理好了?”
吴三千道:“大人放心,一切都妥当了。”
“赵大碗那个贱蹄子,本官给了她面子,她却这般不识抬举,更可恨的是许信那贱人,自本官上任以来就三番五次过来给本官找不痛快,”思及此,陈化兼语气陡然狠戾起来,“他既然非要与本官作对,就莫怪本官不留情面了,吴师爷——”
吴三千垂首,道:“大人放心,小的定不会让大人忧心。”
次日,陆齐砚坐在马车上,眼神不住往楚天朗那瞄。
楚天朗自顾自的垂眸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额......楚兄弟,”陆齐砚嘴是个闲不住的,“你师父与知州大人可是故交?”
那楚天朗和许册就是熟识。
楚天朗抬头看着他,惜字如金:“是。”
“噢......”陆齐砚点点头,过了会又凑上去,“楚兄弟......”
楚天朗等了半天没下文,见这人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
楚天朗:“你有话直说。”
这可太好了,陆齐砚这一路满肚子疑问都憋着,这会总算能放开了话匣子:“真的?那我可就直说了啊。知州大人是两年前来潭州的,你师父既然和知州大人是故交,那你和许册可是自幼相识?”
“不是。”
“......”陆齐砚好奇心的口子已经被撬开,此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是在?”
楚天朗:“滁州。”
陆齐砚继续往下说:“噢,滁州啊。知州大人上任潭州之前,好像是滁州通判是吧,那许册......”
楚天朗打断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这当真只是好奇啊,”陆齐砚觑着他的脸色,虽然他也从这上面看不出什么,“知州大人在滁州任满五年才右迁,你在那时就与许册结识,也当与他更加熟络才是,可我看你俩这几日相处,怎么这么别扭?”
没错,就是别扭。
陆齐砚虽然只和许册在书院读了两年书,也算是摸清了许册的脾气。
许册其人,生**笑、爱读闲书、更爱富贵懒散,总归追求的就是活得自在,奈何家中家教甚严。
他爹上任以来日理万机,劝农桑、平讼狱、兴学校、理财赋忙得脚不沾地,这样了夜里还要考校许册的功课,在他爹这般严厉的管教下,愣是给他修炼成了个半精分性子——人前天衣无缝、彬彬有礼,人后打鸟掏蛋、肆意不羁,也算他心态好、乐得逍遥。
正是这样的性子,许册能与一众同窗插科打诨、相处得恣意欢快。
他那般好相与的性子,怎会与楚天朗这样别扭?
楚天朗一怔,只是说:“我与他一别数年,总会有些生分。”
马车缓缓靠近知县官邸,陈化兼的宅院管家在外候着。
而此刻,许册跟着莫空空在望县城内四处闲逛,这会儿正逛到了文庙。
庙中主殿内单就一尊孔子像,“万世师表”的匾额悬挂于神龛上,看那字迹早已褪色落灰,却不见人来修缮。
四下无人,许册心中索然无味,就见莫空空在供桌上取了香烛点燃。
“诺,小册儿接着,”莫空空举着香对他说。
许册不解:“做什么?”
“自然是为孔夫子敬香啊,”莫空空道,“切记要心诚,让他老人家保佑你此次秋闱一举夺魁,来年春闱再扶摇直上、金榜题名。”
许册心中嘟囔,这一没带供品二无有香火钱的,孔夫子他老人家会这么大方吗?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接过香,虔诚的朝那老旧而又慈眉善目的夫子像拜了三拜。
二人回到李家已是酉时,天色将黑,楚天朗与陆齐砚还未归来。
管家见这二人回来,立马派人告诉了李金喜。
李金喜从书房出来,笑着过来招呼他们:“公子今日游了县城可有尽兴?我已吩咐了下人去安排晚饭,还请公子稍事歇息。”
许册与他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先回了厢房,莫空空在大厅内等着楚天朗和陆齐砚回来。
厢房内,许册叫人来按走了一日的腿,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丫鬟按摩有些手法,没过一会许册便昏昏欲睡。
而此刻,李宅大厅内,莫空空叫了上了一壶茶。
李金喜见莫空空一人在厅内,便走上前去,与莫空空搭讪:“先生今日可是与公子一道去了文庙?”
莫空空有些意外了:“员外何以见得?”
李金喜一晒,解释道:“先生莫要见怪,小人一身铜臭,没有别的本事,单单就一鼻子灵通,早些年家中也做过些香料生意。方才我闻到公子身上有些许香火气,并不新鲜,要说望县这几年也未曾出过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了,文庙的香火怕是不复从前。”
莫空空摸了摸胡须,忽而对李金喜道:“李员外,老夫早年走南闯北,杂七杂八的东西也都学了些,其中也受过几位江湖师父的点拨,叫我如何看一人面相。”
“哦?”李金喜顺着他的话,“那还请大人赐教。”
莫空空这话不知道拿来忽悠过多少个做生意的有福之人,他眼一睁一闭张口就来:“李员外您鼻如悬胆、准头丰隆,兰台、廷尉分明,再看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最标准的有福之相。”
李金喜神色开朗,喜不自禁:“那可真是承先生吉言呐!”
莫空空瞧着他,话锋一转:“只是员外,我来时便瞧着您眼下隐隐有青暗干枯之色,想来近来运阻而又劳心劳力......”
这话要是许册听来就是瞎子看灯笼尽胡扯,接下来就得驱邪避祸消灾降福还您请拿钱来。
李金喜听后神色焦急,商人本就信这些,忙问道:“那先生可知道这破解之法?”
莫空空不置可否,话头又转了十八弯:“员外,天色将晚,陆公子还未回来,想来是知县大人热情好客,要留他们夜宿了,员外今夜自行便宜就是。”
说罢就从大厅离开了。
李金喜在原地驻足,深深看着厅上匾额的题字,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身回到书房。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许册被人从梦中唤醒,他一时还有些恍惚。
唤醒他的丫鬟对他道:“公子,老爷请您去书房小叙片刻。”
许册揉了揉眼,问:“他找我做什么?”
丫鬟回道:“老爷只是吩咐奴婢过来请公子,其余的,奴婢不知。”
许册站起身来,道:“那你带路吧。”
许册跟着这丫鬟,顺道把这宅院看了一遍。
李家虽是商贾之家,家中布局构造却颇有文人雅趣。
白墙灰瓦,又有花园内亭台轩榭、铺岸如茵,泉池碧澄、怪石嶙峋,回廊曲折,却巧妙地与这一幕幕揉合,画卷一般铺开。
许册突然停了下来,开口:“你要带我去哪?”
李金喜的书房在前厅,这小丫鬟却在带他往后院走。
小丫鬟登时停住脚步,转身垂头跪地:“知县大人请公子一叙......”
许册转身“蹭——”地就跑出了二里地。
边跑还扯着嗓子喊:“爹——莫空空——走水了救命啊啊啊啊啊!”
小丫鬟一脸空白:“......啊?”
在旁边埋伏的打手“忒”的吐了嘴里狗尾巴草,冲她骂道:“废物!”抬脚追去。
再醒来时,许册眼睛被蒙住,嘴里也被布条堵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努力坐起身来,转了转酸痛的脖子。
眼前一片漆黑,许册闻见空气中有柴木和干草味,他挣了挣手上的束缚,犹豫不过瞬息,他就放弃了靠自己逃出去的想法。
房门“呼”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有几人走了进来,最后一人步子不紧不慢。
接着许册听见人开口:“大人,人在这里了。”
这“大人”慢慢踱到了许册身前,一出声就知道是老熟人:“一群废物!叫你们绑个人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周围人纷纷噤声。
许册半分被绑的自觉也无,他挪了挪位置好能让自己靠到身后的柴堆。光天化日之下,那知县就敢派人在李家后院绑了他,好在他闹出了点动静,莫空空估计正想办法找他呢,他料想这群人一时不敢对他怎么样。
事已至此,等人来救吧。
吴三千瞥见了他这点动静,没把他放眼里,冷笑一声,将许册头上蒙着的布掀开,笑得狰狞,“许公子,你说你大老远的跑来这做什么,知州大人可真是的,好歹就您一个儿子......”
许册嘴里还被布条堵着,自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吴三千并不耐烦与他多言,转身对其他人吩咐道:“还不快赶紧把他解决掉!抹了脖子丢到城外去!”
许册:“......”
许册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呜呜咽咽没说出半个字来。
有人指着许册,犹豫开口:“大人,这可是知州大人的亲儿子啊!”
“蠢货!”吴三千怒骂,“你们难不成是那许信的走狗不成!你们要是动作利索点,许信那狗官已经开始准备他儿子的头七了!还能到处给大人找不痛快?!”
许册一口气险些没撅过来,我勒个亲娘呀,阿姊救我!
下人瞄着他的眼色:“那......那现在,小人结果了他?”
吴三千怒极生笑,那笑声在此刻听来着实瘆人:“大人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到底有什么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不管你们是抹脖子砍头还是活埋咯,明日那陆家的管家不能见到他一根头发!”
吴三千看着面容苍白的许册,语气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另外那几个,也不能活着走出望县城。到时候尸体往野外一扔,就说路上被山匪劫持,被野兽啃食,由他们许陆两家人分说去罢!”
*出自 张载 《西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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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永光十二年春(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