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於年带椿岁去的「赛宝会」,严格来说算不得正经买卖场所,而更似能工巧匠间的一场技艺较量。
年前,淮州第一的寻江商会就会将各类原料送至永古上镇西的盼春园内,供各路匠人挑选。
匠人须依当年所定主题,在二旬内将所领原料制成器,送返参会,再由应请而来的各方大家共同评鉴,决出高下。而在会间,若相中某器,亦可通过游戏得之。
盼春园门廊前,低着头踢石头的小伙一见叶於年,忙迎上来,笑嘻嘻说:“东家不是不想来吗?先前龙老爷好一顿请都请不动您,怎么临时改主意了?”
叶於年:“带人来。”
闻言,小伙才把视线挪向叶於年身后那人。个子比叶於年稍高,长相……他看呆了,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问:“这位是?”
叶於年没回答,边走边问:“事办得怎样了?”
小伙神色一肃,正色道:“已经依您吩咐。去找凶肆的掌柜,让他把我们提前备好的镇邪棺木卖给那小吏,也亲自去盯着他给半两下葬……”
叶於年处事周全,他信不过镇衙的人,给出去三十两能被昧掉一半不止,但类似的事又不得不经镇衙的手。否则很容易名不正言不顺,让死人得不到安息,故而只能像这样让自己的人在其中周旋。
“至于元义,他祖上就是做蛇酒发家的。酒可当药用,多贩军中,亦受些富商青睐。不过自从我们这战事平息,他家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元义自个又吃喝嫖赌沾了遍,结亲没多久,就把仅剩的家底给挥霍干净了。”
“我从元义的酒友那打听到,元义曾喝醉吹嘘说自家儿子孝顺,人死了还给他留了笔银子,治好他的穷病,让他能捉住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其实并无所谓“横财”,元义拿的是元进鑫辛苦攒下,打算为半两赎身和开药铺的钱。
再加上初二清早,镇衙连同元义尸首一并送到长鸣剑山,敲定元义生前确实患有人痾疽的文书,基本可以在人前定下元义杀害妻儿,抢夺银钱的罪。
但这事不可能就此便已。
叶於年虽答应八师叔不声张魔毒一事,但不代表他就撒手不管了。
机遇生于异变,破局藏于险处,只有主动去探,才可能有所得。这是他这些年实践而得的真知。
叶於年这两日一合眼就能想起在元家祖堂里看见的那面石盘,想起那石盘上的图样。
不会有错,确实和他从前所见别无二致。
叶於年手不自觉握拳,垂眼问:“可有查到元义卖酒是搭的哪条门道?”
“他搭了好几条仙门路子,也是因此,太具体的我们查不到,也不敢查。”
小伙从袖口摸出一个竹筒,递给叶於年,道:“但从他办的文牒和提前递出去的买路钱看,他这回的蛇酒是要在二月前交货到千灯楼。”
千灯楼是专司修界拍卖的场所,云集来自四方的奇珍异宝,凡间俗物极少能进到里边去,倒是确实距离云璃沼确实很近。
叶於年动作灵活地单手将竹筒内的纸条打开,快速看了眼,又单手将其收入袖袋内,对小伙道:“辛苦你大过年忙活,回头问账房多支两月工钱。”
小伙笑得露出虎牙:“不辛苦不辛苦!我没牵没挂的,过不过这年都一样,还不如多给东家您办事。”
合着小伙的这一声,叶於年感觉自己头发被扯了下。
椿岁抓着他那唯一一束长发尾,像摇铃铛一样晃来晃去,但不说话。
叶於年偏着身往后看了眼,朝小伙道:“确实还有一事要辛苦你跑一趟。”
“东家请说。”
“替我找范叔打几个剑鞘。”叶於年对椿岁的各方面尺寸了如指掌,不带半点差错地报了出来,又点了几处需要注意的细节。
“做好后直接送去长鸣剑山。”
说完,感觉剑灵又轻轻扯了一下他头发。
等他们的视线一对上,剑灵倨傲地朝他“哼”了一声。
先前事又多,又昏昏欲睡忘了去在意,可今日再见到六师弟,椿岁敏锐地发现,负霜的剑鞘换了,样式和先前大有不同。
而他呢?
只有一个小破套子,上头简素得连朵花印子都没有,还是他不喜欢的土灰色。
剑灵的小脾气和攀比心应是天生的,总是在叶於年猝不及防时冒出来。
他不太能接受别的剑有而他没有这件事,絮絮叨叨质问了一路,连离开了长鸣剑山,化成人形也都不肯消停。
叶於年安静受着,毕竟他也觉得这事是他疏忽了。
椿岁剑不开刃,平时直接抱着都不会有事,除非是外出或实在腾不出手,他基本不会也不喜欢将剑收入鞘中,同时自个又是个对装饰没追求的,一切都觉得够用就行,自然没多准备。
剑穗可以被借灵来充当剑灵的衣服,那剑鞘就相当于剑灵的一个小窝,结果椿岁身上唯一的剑穗是临时讨来的,剑鞘也是过分简陋的,简直像只爹不亲娘不爱的可怜虫。
“身为剑修,你要爱我护我!”
话说完脸颊还带了点鼓,听着语气就知椿岁现在蓄了一通火。他大声诘问道:“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叶於年自觉惭愧,诚心道歉,商量着问:“可否,谅我,一回?”
问的时候手还带了点欠,直接往椿岁鼓鼓的脸蛋上戳了一下。
指甲陷进去,感觉自己好像戳进软滑的奶糕里,然后把剑灵戳得更生气了。
椿岁一路上都不肯说话,只偶尔发出一点噫噫呜呜的不明响动,跟田里那些坏掉的水车一样。并且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1],不准叶於年不跟他说话。
叶於年有心想把剑哄好,然而每把剑的形貌不同,所配剑鞘样式也不尽相同,短时间内没办法变出来,只能先这样做个安排。
“等,几日,可否?”跟小伙敲定好细节,叶於年回过身问。
“哼。”剑灵别过脸,不看剑主。
他眼睫颤了好几下,而后狮子小开口道:“要两个。”
叶於年唇角勾了勾:“十个,都行,我们‘家’,‘钱’尚足。”
等椿岁觉得气消了,把视线正回来,叶於年的嘴角已经再度压平了。他对一头雾水的小伙说:“我们独自逛逛,你不必跟着。”
应着话,椿岁趾高气扬地抬起下巴,一副小人得志的祸国妖妃样。
这人到底谁呀?小伙听不懂这俩说的话,只觉得腻歪。
心里好奇得不行,可又不敢问,只能揣着一肚子疑惑,麻溜离开。
一进盼春园,琳琅满目皆是椿岁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把他的心都给看野了,眼珠子咕溜地转,很快就把剑主抛到身后,自个探头探脑地到处挑拣起来。
前后也没多久,叶於年再去看椿岁时,剑灵身上已经挂了条帕子。表情还算镇定,可叶於年知道,剑灵已经呆了。
说出来的话也挺呆的。
“有人扔我!”剑灵告状道。
说完好像还觉得这不够,不足以引起重视,又说:“打我!”
叶於年听着他的话,抬头往园内的小楼望去,一个拿扇子掩面的姑娘正往他们这瞧。
姑娘家看上某家儿郎又不好意思当面搭话,就会把绣字的帕子扔下招注意。椿岁这般长相,哪怕底细不清不楚,也确实足以引来桃花。
叶於年对此说不上来不高兴,但也和高兴挨不着边。对剑灵摇摇头,说:“给‘帕子’是,‘姑娘’喜欢,你。”
不过桃花再多,也撩动不起春意。
“又不认识。”剑灵无法理解。
他将帕子塞叶於年手上,又眼巴巴看叶於年帮他把帕子丢进一旁用于灭春寒的火盆里。
都是些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帕子扔出来沾染了气味,无论是亲自还是遣人送回去都不恰当,私藏起来就更说不过去了,所以要表拒绝,直接烧了最好。
椿岁的心思转了转,问:“你的呢?”
叶於年:“嗯?”
椿岁:“帕子。”
叶於年认真道:“我,不是‘姑娘’。”
“那我的呢?”椿岁又问。
叶於年无奈道:“你也,不是‘姑娘’。”
椿岁皱眉:“那我们怎么喜欢?”
叶於年一愣,想组织话语去告诉剑灵,他们说的喜欢不是同一种,但很多字词不是用于符学的神书所能涉及的,解释不出来。
又想,剑就是剑,不可能理解情爱为何物,更不可能动情,于是干脆放弃挣扎,说:“你是,我的剑,无须,用‘帕子’,表喜欢。”
“哼。”剑灵大人的语调稍稍上扬,心情总算彻底好了。
赛宝会上购宝的方式分了好几种,其中最简单的莫过于选取一张写着吉数的价筹,贴在心仪的器物前,最后价高者得,美名曰「贴喜筹」。
一件仅能贴一次,所以选择合适的价筹是关键所在。
剑灵的运气还算不错,不过一会儿,就在叶於年指引下,摸索着以不高不低的一百二十八两,买下相中的第一枚玉。
是枚镶金粉玉坠。听到自己不是最低价拿下,椿岁显然不太满意。
趁着没人注意,他身上的衣裳就变了个样。胭脂色的大袖披在身上,不显乖张,只添温柔,宛若青陆[2]芳菲载满身。
椿岁果然更适合这种打扮,银子花得不冤枉。叶於年心想。
没欣赏够,剑灵就风风火火地抄起他的手腕四处转悠。
分别用八十八两和一百两捡了俩坠子过后,没见着别的招他喜欢的物件,剑灵对投喜筹就兴致缺缺了,转而往曲水流觞[3]那头走去。
绕了一圈才停下了步子,站在一个坐在藤椅上,拿扇子给自己扇风的匠人跟前。
叶於年落在后头,视野被椿岁的后背挡了个结实,只能搭着椿岁的肩弯腰往外探看,发现匠人前头支着张小桌,上面放着个说像棋盘,又不完全像的盘子。
旁边还摆着一个由湖蓝软玉雕成的流水纹镂空香球,其上缀翠玉枝条,仿佛春枝随溪飘摇。
“看这料子和做工,也就值个二百两。但我可以出三百两,你把这香球直接卖我。”另一头一道语气颇为嚣张的声音响起。
叶於年抬眼望去,说话的人长着一双吊眼,神色倨傲,像是料定了匠人不会拒绝。
可他料错了,赛宝会上脾气古怪的工匠多的是,面前这个显然是个不差钱的主,悠然道:“不卖。我说了,我这玉只卖六十六两,只卖给能破我这棋局的有缘人,您是听不懂话吗?”
那吊眼男子脸一黑,骂道:“你这棋局连规则都没有,叫人如何破?”
椿岁听到他们的对话,捕捉到了“六十六两”、“卖”、“破局”等字眼,垂眼看向那棋局。
没多想就自顾自地就着旁边两人的争吵声,抓起三枚棋子往下放。
过后又往身后剑主的腰包里摸出银子,递给那匠人。
全程目色清冷,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匠人一愣,低头看了眼棋局,又抬头看了眼椿岁,而后默默接过银两,将香球递了过去。
岁岁没有剑鞘其实也没关系的,可以让年年当你的剑鞘(?
[1] 成语有关典故最早见于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
[2] 青陆指春天,出自唐·卢照邻《双槿树赋》青陆至而莺啼,朱阳升而花笑
[3] “曲水”是指在庭院或园林中用石砌、泥筑等方式造出的弯曲水渠,常配合假山、池塘等景观。
而曲水流觞,又称流觞曲水、流杯曲水、流杯、九曲流觞等,是上巳节的游戏习俗。即在文人雅集、饮酒赋诗的活动中,将盛酒的觞置于曲折的水道上,让酒随水漂流,觞停在谁面前,谁便取酒作诗。 “觞”是盛酒的木质或陶制酒杯,因陶觞两边有耳,故又称“羽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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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 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