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澈尚是头一回见到陆寰露出这种表情,常惯挂着的玩世不恭与漫不经心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与惶惶不安,半张脸被电筒照得惨白。如果不是因为环境太过于昏暗、冲击来得太过于突然,源澈也许会发现陆寰发抖不止的指尖。
“喂,这么紧张干嘛,莫非你知道房间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源澈随口道,松松肩膀,从陆寰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忽然想到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栋楼?”
陆寰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下去,反常地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强硬地揽过源澈的肩膀,不管不顾就要拖着他离开走廊。
源澈被他这不明不白的态度惹得也有些恼意,被带着往前走两步后再也不肯动了,“你有病吗?半句话都不解释就要跑,胆小害怕就自己像个懦夫一样滚下去躲着,别打扰我办正事。”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门后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那你就知道了?你进去过?”
两人站在楼梯口较量,源澈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扭头,“难不成是你……”
“不是我,”陆寰认真凝视源澈双眼,“我敢保证不是我,我发誓,能相信我吗?”
源澈半信半疑,他敢笃定陆寰绝对知道房间里面的具体情况,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坦白?难不成这小子杀人藏尸在里面了?还是说设置了不能被打扰的禁术法阵?又或者住着秘密豢养的小情人?
风卷过长廊,僵持与猜疑的绝对寂默中骤然响起干涩刺耳的“吱呀”钝响,源澈循声望去,只见人偶旁的铁门移动了些许位置,暴露出长久被压在门板下而没被灰尘占领的长条形痕迹。
那扇原本紧锁的铁门,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被掀开了两指宽的缝隙。
“被邀请了,这下不得不进去看看。”源澈冷笑,狠狠甩开陆寰的胳膊,陆寰见不可能再阻止源澈决心,只得半寸不离跟在他身后,生怕眨个眼的功夫就把人弄丢了。
出乎意料,这就只是一间非常正常的屋子,除了几件体积大重量沉的家具外,房主搬家时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
空中悬浮着尘封多年又被惊扰的尘粉,源澈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水电气早已完全切断,床垫发霉腐烂,厕所底部满是泥黄色尿垢,电筒光照射到镜子上又被反射回来,厨房的老鼠被惊得四处乱窜。
最后搜罗出来的东西只有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一个空笔筒以及三只不成双的袜子。
“危险不?”源澈指着地上的东西嘲问,把袖子套在手上当简陋手套用,捡起那张照片,打光细细研究。
照片内容只有一幅工笔画,由于设备与技术的落后以及拍摄距离比较远,只能勉强认出画作主体是个男人,手里拿着个神似圣旨的东西,仿佛在宣读着皇帝旨令。
他反复放远拿近比对,整体和局部都看不出端倪,只是背面写了一个日期:2.29
闰年拍摄的照片?源澈完全没有思绪,转头去看陆寰,发现他正研究装毛笔的竹筒。
原房主多半是个书画爱好者,客厅墙壁存留的画框印和书房地面残存几滴无法擦去的墨迹也证实源澈的猜想。
不过话说回来,客厅墙上有挂画,理应上说书房也会有吧?这回源澈把重心从书柜抽屉转移到墙面,果不其然在正对着窗户的地方发现了浅浅一道痕迹。他检查打图钉的位置,退后两步,倏然发现这个视角竟然与照片上的视角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原房主曾经把那副画像挂在眼前,只是时间迁移,此时源澈面前只有空空荡荡的一面白墙。
既然房主选择把画像挂在这里,那应当是很喜欢,不会粗心大意到没带走那张相片才对。源澈百思不得其解,从书房转出去时陆寰已不在原处,便打着灯到处找人。
“跑到人家卧室里做什么,一股霉味。”源澈站在门口说,“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走吧。”
源澈没管那三只臭烘烘的袜子,只把照片和笔筒揣兜带走。两人甫一离开屋子,敏锐地发现挂在门边的紫芒果脸人偶不见了。
“都能拍一部灵异恐怖片了。”源澈无聊地说,“要是把照片换成血书什么的估计更带感,就是不知道被广电审出来后血书是绿色还是蓝色。”
离开阴森诡异的楼栋之后陆寰总算恢复了原样,“澈顾问到底是多恨广电?”
源澈没回答,两人在奥迪A8旁拜拜,源澈想起来什么,叫住陆寰:“租房的事我帮你问问,你先别急着找中介,他们看外地人就跟看钱袋子似的,肯定要大坑一笔。”
回到家后源澈终于如愿以偿洗澡洗爽了,穿着浴袍,头也不吹就往床上躺,片刻后又叫了外卖,打开电脑给师长夷写请假条。
“你真的要这个节骨眼去?”师长夷一通电话打过来,“巫山结界的重要性我就不多说,陆寰才调过来,仅凭你几个字描述如何能做好细节上的把握?弈渊虽然跟你去过好几次,但毕竟只是辅助。”
这次师长夷说得确实有道理……好吧其实他除了爱唠叨之外每次都挺有道理的,涉及到社会安全问题,源澈只得改变主意,“那开头和验收阶段我陪着去,包教包改总行了吧。”
“哦,对了,陆寰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源澈又问。
“啊?我想想,”师长夷思考,“好像是首都大学地理系的吧。”
“籍贯呢?”
“京城。”
“谁批准他调来渝城?”
“总部二把手,老海,就是前些年从咱们分局升上去的海岩。”师长夷反应过来,“你查户口呢?”
“这叫查户口么,这是同事之间的关怀。”源澈动动笔杆,记下海岩的名字,“好了就这样吧,记得喊沈倩赶快把通知发下去,今天陆寰都还不知道他即将要面对什么。”
海岩在渝城分部任职十多年,源澈进怀天局时还是他给面试通过的,记忆中是个并不严厉的上司,治理井井有条,也从不斥骂下属,常常把源澈和师长夷叫到办公室吃茶聊天。
那时候师长夷是副局长,源澈是执行部部长,海岩升职去总部后师长夷理所应当就成了他的接班人,接手渝城分布,并按照他的方法继续管理。海岩曾想提拔源澈为副局长,却被上头以“副局长另有人选”给拒绝了。
源澈翻出海岩的聊天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过年时的问好,点开输入界面,斟酌片刻,还是没有去质疑这个曾经深深偏爱自己的上司。
*
周末莫名其妙过得特别快,星期一清早,源澈踩点打卡上班,坐在工位前昏昏欲睡,勉强打起精神,拿着杯子去局长办公室摇了一杯手冲咖啡。
师长夷被他吵得头疼,“去茶水间冲咖啡行不。”
“太远了,我怕还没走到就睡着了。”源澈猛灌下去一杯,又给师长夷拉了个花,“喏,请你喝。”
师长夷算是彻底没招了,源澈小时候他就没制住过,现在长大了更是没办法,“过来看看这个,你前天不是在问吗。”
“什么东西。”源澈凑过去,发现是陆寰的生平履历,上到父母职业,下到小学因给别人传递答案而被班主任批评都记录得一清二楚,简直比相亲给的资料还要全面,当即被惊得瞌睡醒了三分,“开户是违法行为呐!”
“这是他存在局里资料库的个人档案!”师长夷气不打一处来,“看看就行,别拍照。”
源澈快速浏览过陆寰的档案,成绩优异平行端正,父母都是国企员工,前几年退休移民去了新西兰,没有异常。
2×18年进入怀天局京城总部,从底层干起,去年晋升为执行部三把手。源澈转眼去看他的述职报告,却是一片空白。
2×18年即是五年前,恰好是老局长海岩离开渝城去总部的那一年。源澈看着一片空白的述职界面,瞬间明白陆寰那“花瓶”和“走后门”的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了。
“他一直在给老海执行秘密任务,所以无论是工作经历还是处事经验,从他同事的角度来看就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做的废人一个。”源澈分析道,“但事实上上恰恰相反,他完全有独自面对危机的实力。”
师长夷赞同点头,又瞥源澈,“我现在都把机密档案给你看了,你也还是完善一下自己的资料吧?省得每年背调我都要写报告上去审查。”
“你以为是我不想说么,”源澈面无表情道,“老妈去世的那一年带走了我所有的记忆,12岁之前的事情什么也记不起来,找心理医生也没办法恢复。问我还不如去问源流川。”
师长夷讪讪道:“我哪敢去找你爹,待会儿你又闹腾我可吃不消。”
“总之他就是个人渣,上门当赘婿骗钱还出轨娶小老婆,头没秃完都算运气好。”
源澈轻哼一声,端着剩余一点咖啡的被子走了。
巫山离主城大概四五个小时车程,高铁票不好买,沈倩直接包下两辆大巴车接送,反正维护结界还得进山,省得后面又麻烦跑到当地租车。
“虽说一般叫的都是巫山结界,但实际范围是奉节县、巫溪县和巫山县三个县城连线围起来的山区。”
沪蓉高速,客车最后一排,源澈用平板调出GPS,画出一个锐角三角形,给陆寰补课,“当年炎帝之女瑶姬在此击杀了十二条叛乱的恶龙,并将它们永世镇压于山下,不得再出来兴风作浪祸乱百姓。瑶姬协助大禹治水期间,又伏诛妖怪若干,尽数收押于巫山群峰。瑶姬因病死后,散尽神力,化作神女峰封印着地底蠢蠢欲动的一众妖怪。往后数千年间,又有许多妖怪被伏妖师关进封印结界,于是历经数个世纪的结界在无止境的硬塞中终于濒临崩溃,只能定期修补才能正常运转。”
“瑶姬的神力不管用了?”陆寰问。
“管用,但与几千年前相比已变得微弱,”源澈说,“现代社会进步太快,山川河流全部被开发殆尽,禁入的无人区也有不守规则的驴友乱闯,人类对自然的入侵使得灵气稀薄,不如从前磅礴浩瀚。不过从反方来说,灵力稀薄,倒是让许多妖怪无法修炼进阶。算是双刃剑吧。”
周二下午,所有人抵达巫山县,后勤小弟忙来忙去收集身份证开房入住,又安排众人吃晚饭,将近七八点才彻底安顿下来。
翌日一早,两辆大巴车沿着乡间小路进山。阳春三月,山脚油菜花开得满山遍野,山巅的积雪也尚未融化,盛放的李花与雪色相添交融,宛如浪漫如诗的协奏曲。
“就按照我昨天说的做就行了。”源澈站在界碑前,对陆寰道:“其实修补结界并不难,就是费时间,是个耗神的细致活。”
然而陆寰一出手,源澈就看出来他其实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被师长夷质疑得悬空的心脏也随之落地,大力拍拍陆寰肩膀,赞扬道:“不错,继续努力,这边就交给你了,弈渊会协助你的。”
同事纷纷开始干活,陆寰停下手里动作,“澈顾问要去哪?”
“去做特别顾问该做的事。”
源澈答道,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坦白真相,摆摆手,孤身一人走下羊肠小道,背影逐渐消失在弯折的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