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澈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出,也不假装没看见,拉开病房门,面无表情道:“怎么晚上才来?”
“开了一整天的会,腰间盘突出都要坐出来了。”
师长夷带着满身寒意进来,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晾衣架,下意识反手揉酸痛不堪的后腰,左右打量一圈:“怎么没护工?”
“没请,反正我的伤也好了,留个人在旁边反而不自在。”源澈在他身后关门。
房间内空调不断送入暖气,不过因为不是专门地暖设备,暖意始终悬浮上空,无法沉落,就好像头在热带雨林被闷得喘不过气,身体却□□着在北极瑟瑟发抖。
师长夷笑笑,就着源澈杯子里剩下的凉水喝了口,问:“什么时候出院?”
“越来越不像个领导了。”源澈抢回自己的玻璃杯,立即拿去卫生间洗杯口,声音闷闷的,“我也不清楚,蓝沫没跟你说?”
“我来的时候路过她办公室,门锁着,估计回去补觉了。”
源澈抽纸巾擦去水渍,心想师长夷今天怎么弯弯绕绕的始终不进入正题?他往壁柜放杯子时,以余光瞥了眼窗边的领导,没从对方的表情上捕获些许提示,索性抢先道:“崆峒山那边怎么样?”
师长夷摇头:“连着下了好几场暴风雪,线索全断,找回封天印的希望非常渺茫。上古神器被抢夺带走,这件事非同小可,上面打算启动灵力探测仪对全国范围实时监测,就这个问题就争论半天,最后也没个结果。”
“那另外半天在争论什么?”
“说你和马局长的事。”师长夷换了个翘二郎腿的姿势,“马翔一纸诉状把你告到总部,问责书还在我桌上躺着。”
源澈无语片刻,但因为师长夷是直系上司兼多年好友的缘故,他并不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说:“我记得蓝沫说陆寰过去处理,现在看来果然那家伙还是没用对吧。”
不料师长夷语出惊人:“恰恰相反,要不是他从中斡旋,你还能不能留在怀天局都是问题。”
源澈:“???”
趁着他震惊之余,师长夷解释说:“近几年组织对于纪律问题彻查特别严重,尤其是不听从指令的干部,要么降级,要么辞退。你当时一系列表现的对错我暂且不评论,但至少从马翔等人的视角来看,不仅不符合规矩,还像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般一直在挑衅。”
源澈忽而感到难以言说的气愤,胸腔沉闷地堵塞,赌气似的道:“我违反规定?也不看看那几个草包的推测都奇葩成什么样子了!古尸复活这等话术都能相信,怎么不转行去拍木乃伊啊?好啊,辞退就此退,反正小爷早就不想干了!”
说着源澈气冲冲摔被子就要走人,师长夷也不阻拦,只是平静地说:“你一旦离开,就只有死路一条。”
源澈蓦地一怔,缓缓打了个寒战。但他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恐惧死亡。
“你的威胁对于他们来说太大,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投敌,或者干出什么报复社会的事。就像一颗尚在保质期的核弹,脱离管辖后将令全球两百余个国家与地区陷入恐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放手不如销毁,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所以……我师父也是这个原因,被秘密处理掉了吗?”源澈声音放轻下去,“派你来杀我,我还真还不了手。”
师长夷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什么,“为了保全你的职位和性命,陆寰谎报上去你曾经签下的名为‘暂寄’的契约书,大致内容是他同意把执行部部长分权一半给你,实行双部长并立模式,这样你在崆峒山的一系列举动就无懈可击。作为交换条件,你需要协助陆寰处理一切问题。那时候你还没醒,他找到我询问我的意见,时间急迫,我只能找出以前你的电子档签名,先伪造出证据稳定局面。”
“这份契约勉强能解决你不符合流程的问题,总部的意思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不过现在我还是想问问你本人——承认这份契约留下,还是找个机会潜逃海外?”
源澈幽幽道:“我选C,把怀天局炸了再去死。”
似是终于送出一口气,师长夷脸上终于浮现出他平日如沐春光的笑容,大力拍拍源澈肩头,“既然选择留下,以后就别再任性,我可不是次次都能保住你。”
“痛啊!!!我哪个字说了要留下?而且我这个年龄到底在任什么性啊!”
“嗯嗯我懂,你那不是任性,是傲娇。”
“我#%&=@……”
*
崆峒山千里之外,帕米尔高原,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周山缓缓现形。
它就像巨大的海市蜃楼,由云雾中浮现出山体轮廓,大风刮过,于是整座山也清晰起来。
不周山巅,白墙金瓦的宫殿在太阳照耀下折射出奢靡的光辉。黑袍女子缓步走入正殿,羊皮靴下是价值连城的整块汉白玉地砖,而这样的玉石地砖铺满整个商巽宫,是最不值钱的物什。
“我回来了。”
正殿里空空荡荡,垂纱鼓动,李欣珂把流光溢彩的锁灵瓶往桌上一放,左右环顾,不见半个人影。
她提起裙摆,重工刺绣里暗纹金丝,走动时宛若粼粼水波,登上廊桥,又穿行在终年不枯不谢的紫藤花架下,绕过花园,来到寝殿前,推门而入。
其时烟云点金,仿佛倒映在空中会流动的雪山;风掠过宫墙外翻涌的松涛,带动屋檐下成串的铜铃,铃舌迭次相撞,澄澈而古老的音韵由青鸟叼衔远赴天际。
庭院阳光正好,暖意慷慨铺洒下来,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萧临风停锄,闻声望来。
他的眼眸是极淡的琥珀色,眉若雾笼远山,鼻梁高挺如雪峰裁玉,衣带流转着月华浸染过的光泽,衣袂与袖口在微风中恍若云流雪涌。明明唇角温柔勾起,却莫名令人感到难过与寂寥。
他腰间挂一把折扇,静静站在婆娑树影里,宛如古画卷里以极细工笔描摹出来的谪仙像,又或是天地风月孕育出的一缕精魂。
“公主。”
“你这枇杷树种了三千年了,这个秋天也该结果了吧?”李欣珂递出锁灵瓶,“封天印我带回来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完全炼化。”
萧临风掂了掂重量,随即收入袖中,“路上辛苦了,我给公主沏茶。”
清茶入壶,李欣珂润润嘴唇,问道:“窃云怎么样?”
“陛下的魂魄已经可以聚形,虽然神识依然涣散,不过这仍是个好现象。封天印为重塑肉身载体,梧桐木中凤凰余留的涅槃之力重生,再加上朱雀后人的南明离火作为辅助,”萧临风微笑,“遐以时日,想必陛下就会归来。”
“封天印是收入囊中了,可梧桐木和南明离火又在何方?”
萧临风淡淡地说:“兑七,巽四。”
后天八卦图中,兑七表西方,而巽四则代表东南。李欣珂不明所以:“南明离火在东南还可以理解,但往西走是中东,你确定梧桐木在阿拉伯或者塔吉克斯坦之类的国度?”
萧临风嘴角不易觉察抽搐,做这个表情时是他最像活生生的人的时候,“起卦时我尚在荆州,按当时的地点来算,两个方位分别落在秦岭和杭州。”
“秦岭那林子里果然什么都有,除了成山成岭的古墓和青铜神树,居然还有凤凰神木。”李欣珂耸肩,“OK知道了,等我参加完伦敦春季秀场动身吧。”
她放下茶盏,起身离去,银铃叮叮当当随脚步演奏,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叮嘱道:“人各有命,无论当年还是未来,你都别太为窃云悲伤。明明是个神明,怎么跟个恋爱脑一样。”
萧临风眼里流过一丝极轻极淡的哀伤,像是有所成就后的穷小子推开小时候那扇破门后想起那一段虽潦倒却无忧无虑的时光,怀念却也深知无可奈何。这眼神看的李欣珂心里一阵酸涩。
萧临风笑了起来,他明明沐浴着最靠近太阳的光芒,却好似始终无法被温暖的长风之末,答道:“好。”
李欣珂并未因此舒心,然而剥离下灭国公主与姑姐的身份,她无非是依附于眼前这个男人才得以长生的普通女子,不太好再多说些什么,默了默,继而毕恭毕敬朝萧临风作揖,郑重道:“窃云就交给您照顾了,风神大人。”
*
“检查报告出来了,各项指标都没问题,你自己收拾收拾回家吧。”
周六清早,蓝沫手执出院证明敲开源澈房门,彼时后者还没起床,睡眼惺忪接过纸单,懵圈两秒,总算看清抬头几个大字。
“居然这么快就放我走,真是稀奇。”源澈穿着病号服喃喃。
“我还想说你没逃院才算稀奇呢。”蓝沫抱胸道。明明是很冷的阴雨天,她却只穿着高领针织裙,两袖还是镂空漏风的设计。因为化了精致的妆容,她说话时总比平常要端着许多。
源澈收起报告单,走廊尽头吹来的寒风冷得他打了个寒颤,无奈地说:“是我不想跑路吗,这里又比不得普通医院,估计我都还没出怀天局大楼的门,师长夷就追杀下来了。”
果然还是这样!蓝沫叹气,“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我就谢天谢地了。真怕你死在我手术台上,我可不会保证参加葬礼的时候不笑出声。”
“是是,我知道了,会努力死在外面不回来麻烦你的。”源澈被冷得往床上缩,“这么冷的天多穿点,就算要约会也别虐待自己。”
“老娘乐意你管不着——而且热恋中的女人有男朋友送衣服,您还是先忧心自己吧。”
源澈脑袋一抽,脱口而出:“说的好像谁没有似的。”
蓝沫:“???”
蓝沫那模样简直比FBI还要想获得情报,正要化身大课间八卦的女高,然而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响起。她看了眼屏幕,思路被打断,准备好的一千零一个问题瞬间风消云散,只得悻悻地说:“你等着,我要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