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阎溯第二天见了万源,交代得可谓一干二净,胡颀怎么塞人进来,豫王怎么打包出去,三个人侧殿里遣退宫人,也不知做了多少伤风败俗的事。
除了那个吻。
万源没料到此遭百里走单妓闯进重重宫门见情郎,感动得乐呵呵,唤来单福安问他豫王现在又在为民间艳情话本提供些什么风流韵事。
单福安躬身恭敬回道:“豫王与恽妃娘娘在一起。”
万源心道,这要有风流韵事就有些糟糕了。
于是万源挥退阎溯,带着单福安大摇大摆去储秀宫找恽妃。
穿过廊庑,缓步入殿,转过翠柏玉屏,万源见到恽妃正在挑看南方四府敬献的奇珍异宝名册,反而不见豫王。
恽妃行完礼,从桌上拿起一小白瓷罐儿,笑道:“陛下来的正巧,臣妾正好见到一件稀罕物。”
万源走近,恽妃揭起盖,里头盛着澄黄清澈的浆液,奇香惑人。“闻着像蜜,这有何稀奇?”
恽妃轻轻摇头,介绍起前情:“这物名为‘臣髓’,归南府呈上来说是从南盅村的地宫里找到的,府中有见识的几个老主薄说这是极为珍贵的秘宝,是从前南蛊一族专贡给皇族的。”
万源仔细端详起这瓶臣髓来,耳边继续听着恽妃娓娓道来。
“可是这南蛊族在先帝刚践祚不久后就覆灭,有册载道臣髓炼制极为严苛,且唯有南蛊族族长一脉方知秘法,可南蛊族全灭距今将近二十年,归南府气候湿瘴,这小小一瓶又如何能留存至今,仍未陈腐呢?”
万源不以为意,“或许保存得当罢了。”
恽妃心道:寻到之处可是被废弃的地宫,杳无人迹,且不说手上白罐成色灰杂,不应是那归南府另寻来装载的,就算臣髓原本保存在一件完全密闭的容器里,那使臣自归南府至京,车马慢如龟行,这臣髓伴着一堆象牙金瓶、犀角漆器几个月竟然也完好无恙,可谓十分蹊跷。
也许,真的只是一件自己无法想象的奇物罢了。
万源对这臣髓十分痴迷,捧着嗅闻许久,哪怕说话也一直举着不放,他笑道:“果然稀罕,朕闻着只觉神清气爽,浑身通畅。”
恽妃奇怪,不就是一股香甜的蜜味吗,万源可不是嗜甜之人。
“臣髓,臣髓,臣髓。”万源呢喃道,忽然间目光一亮,“朕知道这是什么了。”
万源回想起甫昭曾与他说过的一件旧事。
南蛊族,顾名思义可知其擅巫蛊之术,其中有一只蛊可称世间最奇绝。
君臣蛊。
母蛊名为君授,子蛊名为臣命。
这君臣蛊可比那世人津津乐道的情蛊还要......一往情深。
谁说不是呢,君臣如爱侣,恨你时酷刑轮番上阵五马分尸都难抵,爱你时携手共治天下青史都留名。
君是最莫测的新郎,臣是最忠贞的新妇。
圣贤书成了媒妁,入仕便是婚嫁,殿试策论写了千万遍,剖开我胸腔里的拳拳真心,望我的君是一位从谏如流、吐惠含仁的好归处。
只不过轮到情分尽毁,恩惠收回之时,从前真心都成了世间一流的毒誓。
四书五经是忠臣的女诫,遇人不淑自然成了索命的诅咒。
新妇蒙着喜帕,红云飞上两颊,新臣弓着腰背,泪涕湿了长袖。为了能博得君的垂怜,臣只好发下毒誓:
无论我的君王/郎君有多暴戾恣睢、不分皂白、伐功矜能、孤行己见与规求无度,臣/妾都依然从一而终,披肝沥胆、予所予求,不惜投梭折齿。
然而世间新妇变作旧人有清醒过来的,那新臣成了怨臣自然也有看破虚名的,可再虚伪愚蠢的君王都需要臣子辅佐,就如再腌臜挂涎的乞儿都念着要娶婆娘。
于是这君臣蛊从天而降,比那情蛊还毒辣万分。
你不止要爱我,你但凡升起一丝一毫不忠的念头,蛊虫便会钻烂咬破你的肺腑,叫你吐血而死。
当初甫昭大致与万源讲了这一种奇蛊。万源追问道:那若能将此蛊种入朝臣身体里,岂非朝中再无奸佞?
甫昭笑道:此蛊,母蛊君授可算延绵不绝,死了再养出一只新的并不难,可那子蛊臣命每五十年才生出一只,且由那每任南蛊族族长尸体作引才能养成。
庸君如草芥,忠臣才难得。
万源极有兴趣,对甫昭道:父皇,若是我能寻到这只君授蛊,我定然将它种在自己身上。
甫昭只笑不语。
万源曾怀疑,君授蛊,从来都被掌握在皇族手里,甚至就在每个承诏登基的皇帝身体里,但偏偏这君授蛊毫无外兆,也就难以得知。如今,万源望着手中甘甜异常的臣髓,忍不住舔唇,他当然察觉到这杯浆液对他堪称致命的吸引,因而也对自己身体里有君授的猜测更确信几分。
臣髓臣髓,试问哪个君王不对那忠臣垂涎三尺,渴望抽髓剔骨,吞吃入腹?
只是,这臣髓看上去也不知与蛊虫有何联系,用处更是难以探明。莫不是此物可试出臣命在谁身上?在怀疑君授在自己身体里时,万源当然在猜会不会父皇也为他准备了一位绝世良臣,只待他从那些托孤臣里察觉——不,不会是托孤的那些老家伙,这些家伙哪能再陪他五十年?
定然是一位清隽羞涩的年轻人,万源简直心痒难耐。
等万源缓回神来时,恽妃已经在挑拣其他物件了。
万源倒是想起来自己来储秀宫的缘由,他开口道:“幸得恽妃最近教导,豫王应该长进不少。”
恽妃动作一滞,有些乏力,看来豫王携人进宫的荒唐事兜兜转转还是到了万源耳边,但见他满面惬意,毫无阴翳,似乎并不为问责而来。
“豫王在长岭宫里面壁思过,虽然效果甚微,但每日渐有长进,今日总比昨日好。”恽妃淡淡道。甚至莫名其妙加上了一句,“陛下若是想念,为何不直接去?”
万源听出这话中的不悦,但他先入为主将此认为是管教豫王所生。
豫王为何不服管教,凝望恽妃这张几分相似于他曾日夜缱绻的名妓的脸,难道他不曾爱屋及乌生出几分绮念暧昧出来?他看着恽妃声色俱厉斥责时难道不念起长媚顺服如水的臂弯?他听着恽妃克制端庄的笑声难道不追忆长媚柔媚如纱的低吟?
万源不否认自己心中的恶念,他承认他在唆使墨俨爬上一座布置得魅惑丛生的阁楼高塔,不,不必爬,高塔可以为他颤颤巍巍地走来,不过这有些难,于是万源只好将这座高塔拆成瓦砾碎石,拆成足以将豫王埋住的一片残骸。他希望豫王庸俗的心灵可供他爱上一个同样庸俗的女人,这一点点可悲的感情可令他葬身,他甚至希望他并不那样爱她,这样他死的时候才足够不甘足够悔恨。
发现了吗?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秘密?
万源的心绪翻涌,他的牙齿开始咯咯颤响。
她是谁?告诉我,她是谁?
“陛下费心雕琢豫王,真希望豫王殿下能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
恽妃早已习惯万源变幻无常的情绪,她只要淡定而镇静地绕过万源风暴席卷后的满地锋利残垣,就足以长久地留在他身边从而不好不赖地活着。
但这是从前。
是没有发现黄德全藏画的从前。
都说常文一介书画待诏行刺先帝,铸成谋逆铁罪,世人称为管刺案,但史载管刺案发生和最终定罪中间隔了几年。
这几年里,甫昭寿终正寝。万源升储御极。
行刺的常文自戕而亡。受连坐的徐萤当众问斩。
不该是这个结果,恽妃堪称恶毒地想,就算她无从探究两人弑君的真相,但凭她对姐姐的了解,凭徐夫人对常文的评价,结局不该是这样。
不是说他们不愿意会弑君。
而是他们弑君就不该失败。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源想见豫王当然不必自己劳驾,储秀宫可比外头天寒地冻要宜人得多,万源晾着恽妃的话,连同她的人。这对帝王夫妻在等待豫王的到来时相顾沉默,像名贵的楠木椅上再长出两截悄无声息的木头,面上相敬如宾各行其道,暗里却拼了命争夺着某种赖以生存的、如养分滋补般的执念。
豫王终于到了,他向这两截躯壳行礼。
起先接到这口谕他还以为谁在捉弄,他还没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人为了见他而提前结束他的禁闭,通常只有人为了不见他而延长他的禁闭。
万源脑中盘桓着阎溯那句“伤风败俗”,他料想经过一夜春情的豫王遭此横祸大概不太耐烦。
谁知豫王反倒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都藏着一股“我要大展身手”的渴望。
其实阎溯的话倒是冤枉豫王与胡颀了,前日这三人坐在塌上嘀嘀咕咕讲话讲到天亮,后来豫王困得倒在长媚腿上,沉沉眠去,长媚与胡颀又嘀咕了不知多久。等豫王醒来时,发现胡颀与长媚挨在一起睡得七仰八歪,胡颀睡前还用被子把长媚盖住,估计是怕宫人早上进来发现长媚。
但可惜这三人虽然没有颠龙倒凤但也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长媚半个身子早大咧咧露出来。
豫王气得把长媚塞回被子里,又把胡颀摇醒:爽完了倒是不想后果。
胡颀还有些懵懂:谁又爽了?
豫王提醒道:长媚被发现怎么办?
胡颀:王爷不必担心,我与长媚已有共识,筹谋周全,王爷只待坐享......渔利。
豫王又问:长媚什么时候走呢?
胡颀:今天,王爷你别瞪我,长媚教给我一个法子,很快你也能脱身。
豫王:身?身首分离的那个身吗?
胡颀:哈哈,王爷倒是提醒了我,其实把王爷的首级带出去是会更简单一些。
豫王:胡颀你找死!
又迟到了我忏悔,有奖竞猜臣命蛊在谁身上[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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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惑蛊终迷帝王心,旧案难破故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