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为什么让你入宫当天子近侍?”
风灿然恭敬低头,但似乎恭敬过了头,万源站在他面前只看见一截脖颈和高束的发。
“你把头埋那么低作什么?”万源稀奇道。
风灿然胸口一窒,浑身僵住,视野里那双明黄色缎履渐近。
“臣面容有毁,恐玷圣颜。”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见了。”
风灿然惊惶抬头,下一秒手又忍不住抬手抚脸,便见到万源似有所思盯着他,不禁手掌一颤,落也不是,挡也不是,尴尬竖在脸前。
“你这张脸,的确有些麻烦。”
风灿然心中一绞,愈是恨起长媚来。
“都怪微臣一时被那负心女子所累,招致邪咒上身,但臣衷心可鉴,一片忠心可鉴,”风灿然瞪大双眼,已是血丝满布,恨不得在地上爬过去,抱住万源的脚,“供陛下驱策,万死不辞。”
“呵呵。”万源轻笑,都说男人心易变呀,前头几天还在家里怄气不肯悔悟,到朕前头倒是与那长媚的干系脱得干干净净。
“朕给你时间叫你脱胎换骨,你忍得了这痛麼?”
“忍得........”
一把匕首哐当落在地上。
风灿然见着眼前骤然出现的几个高大的黑衫男子,赤手空拳,一语不发朝他走近。
“先活下来吧。”明黄色缎履渐远。
“......了。”
风灿然伸手去抓匕首,被一脚踩住,他仓惶抬头,神佛阎罗齐列,匣中白刃血未干。
“啊————啊!!”
宫墙歇鸟散尽。
“人不会死了吧。”万源半路回头望。
“朕费劲心思,要他重新做人,就这么死了,谁来赔朕的心血?”
单福安弯腰谄笑道:“风灿然心里有口气,那气不散,他死不了的,陛下怎么折腾都无妨。”
“谁折腾他了。”万源斜睨一眼。
单福安忙打自己嘴巴,“唉哟,老奴这张破嘴,老是词不达意,陛下一片心意,是管教,是管教啊。是君父之义的管教啊!”
“君父......犹如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你说,怎么总有人怎么学都学不懂呢?”
万源心里念起一个人来。
.......
长媚还不知道风家人也念着她,她心里敞亮,神来就拜神,魔来就求魔,佛来就我佛慈悲,安排得有条不紊,毫无反抗违逆之意。
如果风家要找她麻烦,她就去求赵怿纳了她,只要她成了风灿然嫂子,风灿然总不至于还天天盯着她甩她巴掌吧!
长媚对禾染如是说。
这个小侍女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胡思乱想,总怕跟着长媚会全军覆没,总跟长媚盘算着,遇到坏人时,要学那个教书先生的孙子写的兵法:声东击西趁火打劫调虎离山,要带上早收拾好的细软,往早画好的路线逃,这条路线正好途经老鸨睡的屋子,还可以在逃命的时候顺便进去踹她一脚,然后在老鸨的哇哇叫里亡命天涯。
这就是一个娇红馆丫头绘声绘色出的风光江湖。
长媚笑笑不语。
禾染瘪起嘴,抱住长媚,头埋长媚怀里:“你要是真进了风家给赵公子当妾,我还能继续跟着你吗?”
长媚失笑,“我当然要你,我要你替我把关吃食和妆奁用度,万一风灿然恨我要给我下毒怎么半?”
禾染闻言开心起来,对啊,一开始长媚要她就是因为她怕周围有人要害她,她可以保护长媚,如今就算真去了风家,也依旧有人要害长媚。
长媚最信她,长媚只信她。
长媚只能与她相依为命。
长媚.......长媚被传染了一般,也忍不住幻象出风灿然趾高气昂,带着一堆丫鬟杂役走到她面前,把她赶进柴房睡觉,并逼她洗衣服,没洗完衣服就不许吃饭的样子,真是连连摇头。
跟那个正室挤兑宠妾一般。
长媚苦笑:我以后再也不找这些爱兄爱弟的男人了。
你们自个儿爱恨情仇先折腾完吧!
我不奉陪啦!
越想越气,长媚恨不得此时叫来李宛也甩他一巴掌。
不过想到李宛,也想到招来的李倍,长媚真是叹道:怎么男人嘴甜的活儿不好,活儿好的嘴不甜。
唯有一个嘴甜活好的,被关禁闭去了!
远在宫里吃完饭散步消食的豫王不知道长媚居然想念他,要是知道他一定傻乐地哼哧哼哧多吃两碗饭。
衣带渐紧终不悔,为伊努力加餐饭!
这才是身强体壮、可持续兮的爱情嘛。
可惜豫王不知道,这几日躺在床上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郁郁累累满腔思念无处抒发。白日里万源把恽妃叫来盯着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话也不多说,又借口说要去练骑技,恽妃不可能真跟他跟到校场去,倒给了豫王不少喘息之机。
于是豫王拼命练骑射,一来二去,还真长进不少,就说这君子擅六艺,豫王这段时间可是把自己练成了六分之一的君子,实在是未来可期。
“呵呵。”万源对此论调只有精辟一语。
“放屁!”
“我让他过得那么快活了吗?”
单福安擦擦汗,“陛下,实在是大家一时也没想到豫王还真认真练起来,本来教头也是您吩咐下去要使劲折腾他的,您看这不弄......阴差阳错了吗?”
“你说朕弄巧成拙?”
“不敢不敢!”
万源一怒之下,又叫来恽妃,对着恽妃和豫王道:“最近豫王好学,这君子六艺也不够他学的,爱妃再教教他女子八雅吧!”
恽妃:“.......”
豫王:?
万源冷笑一声:“阴阳双修,调和之道,豫王好好学罢。”
恽妃无奈,只好唤人搬来棋盘,要教豫王下棋,但豫王是个什么人?最做不了这些考验人耐性的事,恽妃落下第一颗第二颗子时,豫王还风和万里笑语盈盈。
等到恽妃落下第二十一颗二十二颗子时,豫王昏昏沉沉中猛得瞪大眼睛,惊呼一声“哎呀!输了!”就假意气馁,趴上棋盘沉沉睡去。
迷糊中,豫王还磨牙嘀咕出一两句梦话。
恽妃失笑,弯腰把地上滚落的白玉棋子捡起来,却不想刚好听清了豫王在呢喃些什么。
他说:“长媚,我有些想你了。”
一瞬间恽妃心如擂鼓。
常袂?
是她知道的那个常袂吗?
......
庄秉锐真的不知道宣家的暗账一事。
胡璠观察庄秉锐神色许久,得出此论。
胡璠真是恨不得.......把黑纱帷帽带回去。
太丢脸了!
不应该啊。原本胡璠故意设计让庄秉锐听到留女赀一事,就是猜想庄秉锐从京城千里迢迢来是要查宣家明暗阴阳两账一事。
有了留女赀这个线索,不愁庄秉锐不咬钩。
按理来说是应该是要防着庄秉锐的,因为那暗账也关乎王府切身利益,拜托,王府也是要努力挣钱的,不然怎么养得起那个混账豫王和......慎王的私兵军械粮草。
但自从发现这个庄秉锐跟宣家宣子离走得很近,慎王思量着,看来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看看有无机会能扣住此人命脉,为王府所用。
于是胡璠就这样带着王府一众护卫默默盯起了庄秉锐。
嘿,这庄秉锐还自己跑来找御史沈奚渊要求同行,这可把胡璠乐坏了,得来全不费工夫,感谢宣子离的馈赠。
至于后来庄秉锐被山匪捅伤,好吧,他们也没想到这一场惺惺作态的把戏里面居然有位真情实感的武生。
是的。胡璠一早就知道他们途径会遭遇山匪。因为这根本就是宣家亲手策划、要带领众商与王府明哲保身的手段。
「把御史置于“险境”,宣家才能得活路。」
这是宣家的说法,但在王府看来,有些夸张了。因为宣家可不是哪个小虾小鱼可以吃下的蜉蝣,而是千钧都未必连根拔起的大树。所以与其说是自保,还不如说是宣家看准了这次御史是自己人的机会,喉咙发痒要吞点东西。
王府表示理解。
自家人行方便,人之常情嘛,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万源也行行方便把龙椅让出来不是。
总之,胡璠带着护卫在沈奚渊等人后头跟着,甚至准备在假山匪扯不开金吾卫的包围时,上去捣捣乱,不小心打到金吾卫砍下来的刀,也不小心踩到金吾卫要挪步的脚,总之要帮助宣家的那本暗账成功抵达自家人沈奚渊手里。
事实上他们也准备好了要这样做,只不过宣家人贪便宜找的这群假山匪实在成不了气候,几下就被金吾卫擒住了,这不,等他们到的时候,一切都成定局了。
这里还得感激庄秉锐的义举,原本他们还怕金吾卫怀疑起这一出山匪闹剧,好在庄秉锐又是流血又是吐血的,这下谁也不敢怀疑了,谁敢让庄少卿白白流血呀!
于是王府知悉了,那万分要紧的账本到了沈奚渊的手上。
一切都微妙起来。
诸位身家性命,皆系于此账。有异心的,宣家就趁此门户铲除异己,没异心的,宣家就相当于为你求了一枚名叫“御史”的护身符。
王府对此当然无异议,或者说,只要宣家还甘愿裹茧在钱眼里,对远在奉高的皇帝毫无兴趣,那王府就自然心旷神怡。
经此一役,胡璠只看出这个庄少卿闹腾了点,其他还在掌握之中:沈奚渊在吮笔苦思账本的奥秘,宣耽在跟冯博义你来我往打太极,万源应该在京城里逗鸟或者拿鞭子抽人......
鸟语花香的这一切终止在知道庄秉锐对账本一无所知这一刻。
真是一朝失足千古恨。
胡璠颇有些忿恚不平。但一转念,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