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媚心情愉悦,她此时已经回到娇红馆的厢房了。想起已经三日没见阿十了,就懒懒地叫几声。
没人回应。
长媚打开门,看到跑过来一脸疑惑的禾染,于是轻声细语地把人支开。又赶走了周围的人,坐在房里一个人等。
长媚是先闻到味,再听见破开窗的声音的。她皱着眉看见散着血腥味的黑衣男人。
“他发这样厉害的疯?把所有暗卫都拿鞭子抽了一遍?”
“不是……”阿十本来只想传主子的一句话,但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辩解。但也只回了个“不是。”
“主子说早点杀豫王。”
“还想着主子呢,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长媚一副气极反笑的样子。她起身翻出膏药,又把人拉到榻上,轻轻剥开阿十的衣服。
阿十被她碰得十分不自在,他仰起头,但没拒绝,继续说:“主子很生气,惩罚了好几个暗卫。我是其中一个,原因是没有督促好你的任务。”
长媚动作停了一下。
阿十觉得自己的话说的不大对,又急忙解释:“我不是怪你,我知道豫王身边有很多保护他的暗卫,上次你给豫王倒茶,旁边的胡颀就一直盯着你,有一次你跟豫王出去还没回来,我就看到胡颀先潜进你的厢房翻查东西……”
长媚点点头,笑容带着歉意,“是我连累你。下次你主子还要打你,你千万要说清楚是我失责!”
阿十听到这话,不可抑制地对长媚升起一股亲近和敬佩,他没好意思说,主子鞭子快得很,他哪里来得及解释原因。但也要谢过长媚姑娘的好意。
“嘶。”
长媚忍不住叫出来,这些暗卫真能忍。她用的是药粉,撒上去,溶在裂口的血里,凝成黄澄澄的血污。也禁不住忆起旧事。
“倒是你我换了位置。”长媚指尖轻吻阿十的喉结,划过的一道痕迹,像剖开了阿十颤抖的心脏。
她凑近他,像是全然不怕这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我是个记恩的,我记得你给我拿来的那些极好的药,让我没有疮疤。如今我没有这种药,只能累你留下疤。”
她凑得愈发近,像把他当做自己最贴己的人。
“只是,”她几乎含住他的耳垂,“你是不是个记恩的?”
长媚的手使上劲,重重一按,压下去阿十伤口旁的皮肤,也正是胸膛跳动最剧烈的地方。
她言语里流露着真情实意的悲哀。
“像留下一个疤一样地记住我,墨十。”
……
太府寺卿落马一事,受人关注最多的除了昏迷未醒的太府寺卿,便是安生待在宗人府的豫王。
只不过关注前者的是不明内情的闲人们,关注后者的,才是那些有资格搅弄风云的大角儿们。
陛下要求彻查,但去查谁,从哪里开始查,查得出东西又不掉脑袋,要看个人的悟性和造化了。
落马案第二日,李倍原本休沐的日子现在成了暗地里工作的日子。他没心思抱怨,原本简单的排查被李宛说的几句话变得复杂,就算真的查出来是胡家人做的又如何,陛下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查出胡家或慎王做的,却没法拟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惩治御旨。从头到尾,这就不是一件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的事。
所以当头之急,是找一个人来顶罪,但不能触犯圣怒,所以这个人要有罪才行。
若是真是有人泄了秘,那么这个人便罪该致死,拿他顶罪,最合适不过。
李倍对自己的推测十分满意。他决定先从那个乾清殿被抽的指挥开始。此人与他年龄相当,品级相近,宜为入手之人。
辰时,李倍掐准了阎溯在皇城司点卯之后的一小段闲暇,赶过去。
“李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阎溯一点看不出来受了鞭伤。
“阎大人辛苦,下官只是来慰问一番的。”
“……”
“阎大人承了皇恩,也承了天怒,不知这伤受着,心里可有不甘?”李倍徐缓迂行道。
“哀矜惩创罢了。阁下难道是慎王麾下?”
这下轮到李倍噎住了。
李倍敛衣正冠,横眉竖目,他双手作揖向旁隔空一拜,而后言语蕴着薄怒。“阎指挥失言。既然如此,下官便不打哑迷了,太府寺卿原本要奉旨暗行临川,此次坠马落水,当有人泄露所致,阎大人可知情?”
“泄密?”阎溯轻笑,“你以为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非是我蓄意狂言。”李倍急得连谦词都顾不上,“阎大人不可当作儿戏。这件事知道的人绝不超过五个!”
阎溯定定地看着李倍,“李大人是真的不知还是……罢了。李大人放心,陛下发怒并非因为有人泄密。这件事情也许一开始是秘旨,但后来陛下改了主意,直接让礼部拟旨诏太府寺卿随礼部众人与大选队伍一起出发。”
“如果不是泄密,那陛下又为何发这样大的火?”李倍不解,他空握住拳,有些忌惮。
“……威慑罢了。”阎溯表情闪过一瞬不自然,但随即给了答案。他继续解释:“礼部得到消息已经是好几日之前的事了,传到有心人耳里,属实防不胜防。太府寺卿现在昏迷又如何,醒来后一样要面圣谢罪。”
李倍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生气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太明目张胆了,无论是谁做的。”
李倍走前,阎溯提醒似的说了一句。李倍回头看一眼阎溯,却见阎溯面无表情,好像从未开过口。
太明目张胆了?李倍简直要疯。御史下巡本为机密,告知礼部拟写圣旨,这里面哪一个不是昭告天下陛下在冲着慎王来!明目张胆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
回到李府,已到哺时,李倍发现弟弟又不在家里吃饭,父亲还在宫里,于是自己也随便解决一顿。才打算在这得之不易的休沐日小憩一番,放下一堆破事。
“风公子来访。”
“……”
李倍起身。
风灿然是第一次见这位殿前司指挥使,样貌与李宛有几分相似,但成熟得多,身材也更加高大。
“在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久仰久仰。”
“李大人公事繁忙,本不欲在大人休沐时叨扰,但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大人相助,风家感激不尽。”
李倍默然。他并没猜到风灿然是来寻求帮助的。虽然李宛的风家为豫王出气之说也站不住脚,但风家来找他一个殿前侍卫做什么?莫非……
“大人想必已经猜到,大选在即,风家这一代主支的适龄闺秀只有舍妹,礼聘一事家中多有分歧,恳请大人侍奉御前时能帮扶照料舍妹几句。”
“妄揣圣意,投机矫行。确是不妥。”李倍微微端起架子。
风灿然心里骂一句,脸上露出笑,“不至于此。大人,舍妹性子木讷,多得家母疼惜。风家万不敢违圣意,所求之事只不过大人在旁看一看圣颜阴晴与否。”
李倍叹一口气。
风灿然咬牙,“非是我一人所求。是整个风家欠大人的恩。”
“非也。我不是那求富贵之徒。”李倍背过手,安然若素,“这不是举手之劳,本官也不能一言为诺。今上喜怒无常而不形于色,风公子不要太招摇,自然有贵人相助。”
“不过,风公子接下来是还要去找周意竹周副都指挥使大人吗?听闻意竹也有一位适龄的姊妹。”
“大人料事如神。”风灿然抬手作揖,李倍应该是要给什么指示。
“周家也要受礼聘。不必质疑。”李倍颇有些无奈,他好心再劝一句,却是压低了声音,像在避天。
“风家,还是早些做抉择吧。终归是要嫁出去的,晚了几年,以如今慎王之势,怕是风家要与陛下离心。”
风灿然道谢离去。但还未走出李府,前面一阵骚动,好像是李宛回来了。他不想与李宛撞见,便让领路的侍女先走,说自己与李二公子叙叙旧,实则转身避开人群。
他离李宛有点远,依稀见着李宛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他带妓子回李府?风灿然肃然起敬,对这个嘴碎傻乐的二傻子敬佩一秒。
风灿然原本打算是自己溜出李府,但见此情此景又有了看戏的兴致。今日李倍休沐,刑部尚书再忙也会回来。也不知李宛哪借来的胆子。
不过,昨日他听着长媚说她要来李府。不会就是长媚吧。
眼见那女人和李宛分开,风灿然视线紧盯女人,看腰身看发型,应该是长媚不错了。他自己匿着身形,看着长媚东瞧瞧西看看,走进了间屋子——风灿然刚刚走出的屋子。
她要做什么?风灿然实在忍不住,跟上去。
……
李宛答应了要带长媚回李府,当然不能食言。他怎么舍得看长媚失望的样子。长媚也很贴心,捯饬了许久,卸下艳妆,洗净铅华,倒有一派清水出芙蓉的气质。
她穿一身月白色底银灰撒花素裙,平时爱梳的坠马髻也改成了随云髻。带两只浑白玉珠在耳垂,却被耳垂软肉夺了莹润雪白的光采。
李宛围着人看一圈,“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媚娘。”
“比之从前如何?”
“新颖。就是有点不习惯。”李宛嚷嚷道,“不过,媚娘这样打扮倒是更衬出杏眼圆润似弯非弯,像个大家闺秀。”
长媚掐一下李宛的手臂,“取笑我。”又笑吟吟地,“奴家嘴上没涂胭脂,交由李公子来涂。”
李宛讪笑,手伸向一旁的胭脂盒。
“不对。”
长媚抓住那只挖了胭脂的手,贴向自己的颊边。
“宛郎错了。”
李宛被她唤得情动,他明白了长媚的意思。他素来知道长媚喜欢玩这唇齿间的把戏。
他手上的胭脂揉着她的脸,他嘴里的舌勾着她的舌。
她先推开,拿过铜镜,嗔怨道:“脸太红了,宛郎给的太多了。”
李宛不说话,只是笑。笑自己刚刚的譬喻。哪有官家小姐大家闺秀会这样放浪。但无论如何,长媚是为自己付出了心思的,肯改头换面装作普通人的样子,若是将来从了良,他一定将她娶回家,收作最娇艳荣宠的一房妾室,哪怕兄长和父亲不同意。
两人坐着马车到了李府。虽已到哺时,但李尚书还未回来。李宛得意地牵着人进李府,但走了一段又觉得不好,万一兄长见到了怎么办。于是先跟长媚分开,让长媚去会客的厢房等待。自己先去寻一寻兄长。
长媚欣然点头,李宛看她见着李府气派,眼珠溜溜地转了好一会儿,怕是迫不及待想一探许多究竟了。他向她招手,示意她可以随意走动。
长媚很快就游荡出了李宛的视线。
在推开那扇厢房的门前,她已经瞧清楚了里面有个男人。笔直高大,气度不凡。
她状似无意地推开门,莽撞青涩,像只无辜的白蝶。
男人看向她。是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鬓若刀裁。身着水青色半臂长袍护腰蝠纹劲装,勒出结结实实的蜂腰猿背。
长媚不卑不亢地行礼,“民女无意冲撞,还请大人谅解。”
“无妨。不过,你是何人,如何出现在李府?”
“大人是?”长媚抬起头,望了一眼李倍又轻轻别开眼。
“姑娘是李宛带回来的吧。在下是李宛兄长,李倍。官任殿前司指挥使。”
长媚怔住了一般,她眼神四下流过,如弱水潺潺,又汇集到李倍脚边。她忍不住看他一遍又一遍,但都是很快的瞥一眼,复又低下头。
「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
原来如此,李倍也垂眼。那冷冽侵略气尽化作寸眸深意,寒星点点,顺着喉结咽下去。
他视线往下。
十指葱白琅玕都绞断。
“……原来是官爷。”长媚期期艾艾,但不似畏惧,反倒是一种小女儿家的羞怯,花面柳眉频频低,胭脂几近滴血。
不知怎的,李倍看着这一幕,心情竟好了起来。萍水相逢,未通姓名,未知身份,但就这么相对而立,房外有春鸟秋虫,炸耳聒噪,房里有一颗心胡乱慌张地泄密,两双眼却还迟迟撞不到一处。
女子一身素白,但不寡淡。她发红的耳垂挂着珍珠,被她低下头后的肩埋住。
李倍忍不住走近了些。
长媚后退一步。
“……官爷别看了。”她的珍珠埋得更深,深到让她轻喘出气。
李倍自知失礼,行礼道歉,却没后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贱名说出来污了耳朵,官爷记一个花名罢。”长媚说完这句又抿了嘴,不肯往下。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李倍心往下沉,最后一点期望打破,这果然是李宛带回来的人。怎么好好的一个女子,堕了风尘呢?
他尽量温和了口吻,像是替她掩伤。“但花名,姑娘可否告知?”
长媚猛地抬起头,“你当真要知道?”
她眼里竟然含着泪。她哪里敢质问,不过是轻飘飘一句痴言痴语般地执念在问,既然已是尘埃落地,何必道清因果,徒惹伤心呢?
“奴家花名,长媚。不知官爷可曾耳闻。”
李倍大吃一惊。
偷听墙角目睹一切的风灿然气炸了肺,长媚这婊子在勾引李倍!
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苏轼《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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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郎卑躬求圣意,一只白蝶绕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