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估摸着要十月了,若是奉高府此时已经秋气袭人,一派清爽了。但这南方四府的太阳毫无眼力见,把庄大人晒得丢了体面,汗流浃背,幸好没穿着官服,否则真要斯文扫地一通。
没怎么吃过苦的庄大人在这里碰尽了壁。虽然回京前他也在地方熬资历,但好歹是京都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卿的徒弟,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倒也没什么人要跟他明面上过不去,小绊子也有,但庄大人冰雪聪明,一一化解不在话下。
简而言之,庄大人大展身手时,不是别人的官小,就是自己头上有人保,还没怎么尝过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滋味。
来这临川府几天,倒是给尝了个遍。
但也并非没有收获。没有招待所,却有平民窝。庄大人不缺银子,还手握户部尚书给的宣家玉牌。还没用上,但庄秉锐已经大概探清了临川的这趟浑水。
胡家没再找人了。庄秉锐让随侍套了自己的官服,捯饬一下,细皮嫩肉的,看起来跟画像上也相差不大……有人问?那就说路上奔波,到这里也没个招待,瘦脱相了!
临川府是甫昭帝赐给慎王的封地。其实不准确,应该是慎王的封地在临川府内,但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称临川府为慎王封地。
谁说不是呢。
亲王之位,先帝唯一的兄弟。平常人家亲兄弟感情深共富贵倒也情理之中,但富贵人家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才为常态,更何况天子家?因此先帝把富饶的临川府赐给慎王,老百姓都在津津乐道,况且见风使舵好一把手的宦海众人?
直白的说,凭什么,要给亲王封一个富饶商贾汇流之地?财权两全,先帝究竟有什么慎王的命根子握在手心,如此有恃无恐的?
庄秉锐看出了点东西。临川的确巨富云集,但称得上一句富可敌国的,只有宣家。稍逊一点的,也有朱家,杜家等等。这个富可敌国可不是凭空猜测出来的,他仔细研究了张宏鹤给他的那块玉牌,又去观察了宣家的铺子。
太祖伊始,恭朝的铁,盐,瓷,茶四物为朝廷管控,就连酒也由朝廷掌管酿酒权。只不过州府分治,酿酒权各府名目不同,一些富饶大府渐渐放开了酿酒权,商贾或老百姓研究出了新酒,也只需向官府购买酿酒权或将酿酒方子上交官府,与官府分利。但凡是商贾皆为利而往来,与官府分不过十之一二的薄利,不如斥金买下酿酒权,以绝后患。
但官府收了几年的酿酒钱发现了不对,十几两银子对于普通商人都成了九牛一毛,设置酿酒权本来的目的就是规范酒品,以免乱七八糟的酒都摆在铺子里被买回去害人,其次才是官府征利。若是商人都出的起这酿酒权,那么酿酒的名目便会名存实亡,成了个行大小贿的幌子。
于是以临川为首的南方四府把酿酒权的价钱从十五两提到了一百两。这下小商贩撂挑子了,十五两说多不多但也不是随手拿的出的,普通人家试出了个新方子,咬咬牙向官府买了酿酒权再拿回家卖,虽比不过大酒楼的名酿,但口口相传也能赚个体己钱。恭朝酒酿繁盛,少不了这些小商小贩推波逐流。而一下子提到一百两,就差没写着“非酒楼别打酿酒权的主意”!
于是,原本私底下有些小商贩贪几两的便宜,舍了官府发的酿酒令,向酒楼买酿酒权的勾当也不得不摆在明面上来。这酿酒权虽说方子递上去时交十五两,但每年还要交百分之一的税。水涨船高,税也跟着升,一片哀嚎叫苦不迭。一夜之间没人再向官府递方子了,全涌向各大酒楼,还能把自家的酒摆到酒楼里,卖得更多,谁还去送官府冷冰冰汗淋淋的一百两呢?
知府们是觉得自己苦口婆心肃清名目,满意地写了折子美名其曰为“为圣上开源节流”。中间的县尉县事们焦头烂额,两头不是人。底下的差役干事们冷笑几声,一百两!老爷们真是疯了,抓人的不抓看热闹,收钱的袖手正清闲,大家微笑作揖,做一层纸糊的功夫,商贩们塞几两银子,差役们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银子越塞越多,却全进了小喽啰的肚子里。笑话!让抬头在上的青天大老爷们怎么活?几房美妾的脂粉还没买,小儿的私塾先生还没定下来,老家的几亩薄田在被贱民瓜分蚕食,寒窗十年如何能换得个这样的结果?
于是太祖绍恭年间,一桩大案就此拉开序幕,撼动朝野。门下后省通进司给震了个底朝天,数十位州府知府县尉联合太府寺监当局上书,要求彻查各府酿酒权归属和缴税名目!
轰轰烈烈的大案,却结束得十分仓促,太祖给的交代简单粗暴,酿酒权归属不清在于冗官,那就裁官。不服?便是贪了,那就杀。
太祖是刀剑烈马上夺的江山,一柄大砍刀浸泡吸满了鲜血。
只不过……落下马的不仅仅是些乱攀咬的官员,南方四府的巨商也被削减不一。同时也有新的商贾借机崛起,一跃而得了太祖年间发的并营准许令。
庄秉锐非布衣出身,结交之人也有商人子弟,基业在京城,但与四府的商贸往来不少。
而宣家,临川府举足轻重的宣家,便是在太祖酿酒权一案之后几年声名鹊起的,就此数十年,未曾颓倒。
庄秉锐没来临川府之前,对宣家产业所知甚少,仅仅知道宣家与临川府并营茶绸酒,四六分利。
如今身临其地,当了十几天临川的百姓,他才知道,跟宣家相比,王府财权势三样,哪一样都比不过!
庄大理寺少卿稍稍地为宣家在临川说一不二的气势震撼了一下,宣家势大并无剥削之举,反倒儒雅得很,几位宣家的人物都是白面美须的,读书人一般。所以也安稳了这些年。本朝商贾地位比前朝也有提升,但终归比不过科举中第的读书人。然而在临川这种风气竟隐隐有扭转,从商或读书对于人家而言只是各有利弊的路子,甚至并无区别,毕竟,临川府被誉为商贾之源,正所谓官商一家嘛,讲的便是临川府,当官的和行商的亲如兄弟,行同一家。
庄秉锐让随侍代替自己去见了胡家。胡家,庄秉锐只让随侍敷衍一番便可。两人做好准备,敛衣正冠,就先赶来了王府。
……
慎王果真名不虚传。
庄秉锐低头啜茶。殿内一片冷寂。
时辰回到一盏香前。
慎王在庄等人进来时是坐在首席之位的,正对着殿门。而当庄秉锐携随侍行礼时,慎王施施然站起来,作揖以受礼。
而后,庄秉锐心神一荡,目视着慎王调整了位次,在北向的主位安了座。他动作一滞凝,停止走向北向的客位的步子,微微疑惑地向慎王作揖。
慎王微笑不语。
庄秉锐鬓间泌出细汗,他抬头环视,慎王旁有一位司马,也视若无睹地立在一旁。
恭朝座次,正对门的首席之位为至尊,其余按方位来定。慎王府的殿门朝着的当然不是正南,而是偏东南,整个府邸朝着奉高府的方向。
以慎王府正殿为例,以奉高府为中心,坐西北朝东南的位次,也就是慎王一开始坐的位置,是最尊贵的主位。慎王没有在庄秉锐等人进殿门之前就换座位,偏偏等到他进来之后才从最尊贵的主位下来。
此举并不罕见。通常见于贤主礼才士。
放到慎王身上……亲王之贵,也不算僭越。
但慎王接下来去的地方却耐人寻味,他去的是正殿中北向的主位,也就是位于西南的位置。这个主位低于首席位不错,但问题在于,它也低于正殿中南向的客位。
庄秉锐站着不敢动,犹豫着要将慎王劝回首席位或者劝去南向的主位,把北向的客位留给他一个京城来的六品小官。
他再一次作揖。不肯就座。
慎王神色缓和地开口:“小庄大人不必踌躇,本王不是规行迂腐之辈。”
庄秉锐微松了一口气,他对慎王爷一向抱有好感。慎王是出了名的儒雅随和。
在庄秉锐坐下那一刻,慎王眸光一闪,眼中笑意更甚。
王府的侍女端茶水送点心,鱼贯而往来。摆上几样,林檎旋乌李、煎西京雨梨、沙苑榅腉、回马孛萄、绵枨金橘……都是京城没有的新鲜玩意。庄秉锐忍不住口腹之欲,提袖掩面尝了几个,差点又丢了大理寺少卿的威严体面。
“名贵茶在奉高不稀罕,想比小庄大人已经尝过不少了。本王惭愧,对品茶一道仅有皮毛粗解,最爱喝的就只是街边都常见的小鱀茶。”
庄秉锐接过侍女的奉茶,轻抿一口,“王爷原来好酽茶……妙啊!”
青年的侵略气若有若无地又浮上来了。“王爷情志高远,不桎世俗,却喜好浓茶酽艳。怎么算不得妙?”
慎王温和地笑,不予置评。庄秉锐见状,又忍不住提到方才座次一事,他此时见王爷清能有容,俭朴弃奢,颇有君子韫玉珠藏之气,措辞也更加自在了一些。
“卑职在京城便已久仰王爷美名,百闻不如一见,如今受王爷赏识,忝座贵位,宠逾其分,仰累明恩……”庄秉锐差点又要站起来行礼,但他按捺住这种冲动,他隐隐觉得有些蹊跷,接着的话也跟着收敛,“只是这位次安排的,卑职浅识,实在难以领会,似有不妥……”
“有何不妥?”慎王注视着庄秉锐。
“按本朝礼法,亲王为正一品……”庄秉锐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却被轻轻地打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过一个慎王府正殿,北座南座的,不都是王臣吗。”
“庄大人,礼出于俗俗化为礼。何必拘泥之。小王钦赏庄大人年少有为,举止皆发乎情,所有粗鄙疏漏,望大人海涵。”
庄秉锐不敢说话了,低头啜茶。
临别时,慎王邀庄秉锐在王府园林一游。庄秉锐听着司马为他介绍奇花瘦木,珍禽异兽。突然一只小猫窜了出来,挠了庄大人的衣角。
庄秉锐倒没被吓到,很快追上来一个侍女,见到一行人便磕头谢罪。
“你说这猫是谁的?王妃的?”庄秉锐吃惊地问。
庄秉锐疑心自己听错,慎王妃很早就薨了,豫王又没娶亲,这个王妃是何方神圣?
侍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倒是一旁的慎王开了金口解释。
“小王早年收养了个女孩,是故人之女,在王府里跟墨俨一起长大,想着若是小儿有意,便以王妃之礼下聘,告慰故人之灵。”
庄秉锐不在意地点头,自然而然地重复:“故人之女。”
“故人姓常。”慎王给了一个自认为贴心的解释。
庄秉锐猛地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