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想要度过很多难关都是燃烧勇气、力量、爱情、友情前行。
章泽仁天生怂包,为数不多的燃料只能支撑他逃出小区,坐在离家两条街的公交站台的椅子上,一阵虚脱,手一边打字一边哆嗦。
头顶老树半死不活,树枝一半料峭,一半翠绿。树影下驶来一辆粉黄色的电动轿车,停在站台禁停区,十分不讲文明的德行。
“怎么说?”
江佩瑶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他,上前迎几步,一把扯过他的行李箱塞进行李箱。
章泽仁领情,嘀嘀咕咕:“姐,你新换的这个车,顶棚也太矮了。”他身量高,一坐进去,头顶天脚踏地,像根柱子一样,不尴不尬地杵在副驾驶里。
江佩瑶无语地看着他。心说一样米喂出百样人,吃洋芋吃土豆吃马铃薯,共用一个姥姥姥爷,半串基因都相似,凭什么这男的能轻松地长到一米九!
章泽仁膝盖都顶出腹平面,忍了一会儿,实在不想再忍,艰难地向她申请:“我把位置靠椅向后倒一倒,林林哥应该没意见吧?”
江佩瑶目不转睛地开车,“没跟你说吗?哎,好像确实没跟你说,我上周离婚了。”
章泽仁目瞪口呆:“啊?”
“你有意见?”
章泽仁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心说这我哪儿敢有意见,我生怕一说自己对论婚姻的高见,你立马锁上车门掉头踩死油门八十码往我家里开,主打一个同归于尽——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缺德事。
然而求生欲没能战胜好奇心,章泽仁拐弯抹角:“哎呀,咋回事儿啊,咱老章家祖坟出问题了?”
江佩瑶陷入短暂的沉默。
见势不妙章泽仁识相闭嘴。
电车提速快,上了高架直奔80、85、90……110码去,树影倒退,光影流转,司机杀气腾腾,一言不发。
章泽仁心说坏了坏了,这时候一打方向,咱就原地一个死亡翻滚明天一起登上潼南日报的头版头条。
巧的是前面一辆路虎变道不打灯,打算直挺挺地插进队伍中,江佩瑶一脚油门对着车屁股就加速,路虎吓得原地立正,车屁股俩刹车灯同时亮起,失敬。
章泽仁心惊胆战地伸出双手,握住安全带,哆哆嗦嗦:“姐,咱俩大哥不笑二哥,你不想说就不说,好好开车,我上有老,下有小,有男人又有狗要照顾,女侠行行好,饶了我罢。”
江佩瑶用力地翻个白眼,开启辅助驾驶模式,叹出一口气:“先别说我,你怎么回事……下午还有投资方要见,这样怎么见?我给你推掉还是?”
章泽仁从镜子里看自己破相的脸,龇牙咧嘴,“哎,别推,都约好了,还是见一下吧,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约。”
江佩瑶不耐烦地“啧”一声,“最烦你们这种要办正事之前突然给我整点幺蛾子的小年轻。”
章泽仁憨厚赔笑。心想你当年不也是这样,破产过的人讲话可真是莫名其妙的硬气啊。他大喊车机Nomi音响,放点歌听听。
Nomi点头哈腰地开始播放伤心的人要听的一百零八首情歌。
江佩瑶倒也没切,继续喊帮我导航到虹桥望青石。
车辆行驶平稳,章泽仁掏出电脑开始办公,余光打量,江佩瑶开车开得心不在焉。好在有辅助驾驶,幸好有辅助驾驶。
“你说得对,大概是我们家祖坟确实出问题了。”她突然自嘲一笑。
“才意识到?”章泽仁默读PPT,公司目标是,把美带给所有人,公司愿景是,美,即振奋人心的力量,啊美,啊,维纳斯。
章泽仁:“从我们家这一代全他妈是女孩,唯一的耀祖,我,还是板上钉钉的gay……当过年聚会不是聊最近网上的帅男人,就是抄袭对方做的美甲时,一点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你就该意识到这个问题。”
江佩瑶:“停停停,谁跟你说这些。”
“那你要说什么?”
“……”
车机播放器里突然应景地唱可是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江佩瑶:“喏,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章泽仁:“哟哟哟,又莫名其妙地代入自己,如果爱的话,怎么会没可能?”
江佩瑶又一声叹息。
章泽仁懒得搭理她瞻前顾后的心态,“等会儿把我送到望青石你自己找点事儿做做,别一天天的悲春伤秋的,真当自己林黛玉,又不是这种人,别给我装啊姐。”
江佩瑶一咂嘴:“让你跟点好人搞对象,不听,现在这嘴,可真是跟佟羽待久,也搁这儿淬毒。我今天送完你等会儿从杨浦大桥上跳下去,你至少要负七成责任。”
章泽仁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姐,那你有点低估雀儿了。知道什么是干将莫邪吗?他要是在,我就把他发射出去攻击你,杀伤力还能更上一层楼。他大概会问你怎么光长年纪不长脑子?日子是自己过的,不争一下,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江佩瑶如果不是在开车的话,现在就要上吊。
“闭嘴。”她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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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夏天晒得没魂,人哪怕走在梧桐的阴影里,都能给晒脱一层皮,抹防晒的浮白粉,抹素颜霜的变花旦,众生平等的妖怪快快现形。
望青石是虹桥枢纽的一家商务咖啡馆,一层临街。门口一巨大的造景石座水,上雕富贵、康宁、长寿、好得、善终字样,取五福临门之意。
章泽仁关上车门下车,力能扛鼎地扛着巨型行李,宽阔的肩膀背着双肩包,力工形象与往来男女闲庭信步、轻松悠闲的商务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不在意,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前台小姑娘一看他进来,立马微笑站起身,“章总,怎么这个点来?”
章泽仁伸手,“诶,小晴,带镜子的包房是哪个喃?匀给我,再把竹包给我空出来,等会儿要有人来找我直接带到竹包去。”
小晴认真打量着他,把医疗箱从台面下的柜子里拿出来递给他。
“谢谢啊。”章泽仁一愣,接着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他这么提溜着自己的大包小包,白嫖来的医疗箱钻进了小包房,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这医疗箱还是他列的单子配的常备药,人表皮生长因子,吡硅酮软膏什么一应俱全……
章泽仁心想,当时配这医疗箱的时候,他强调皮相和骨相同样重要,指出外表和精神共同展现一个人的精神风貌,软磨硬泡地要把这些药品塞进医疗箱。兰立波还跟自己争说严格管理消耗品,不该放这种短保药品进来,还好没听他的,不然回旋镖扎得就是自己了。
他抬手拿酒精擦凝结的血痂,嘶……好痛。一个做美业app的创业者带着伤见投资人,着实是有点不太体面。
处理完伤口,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章泽仁一声叹息,心想自己确实不应该,回家探亲,没必要冲动出柜,车到山前也不知道是断头路还是盘山大道,但愿天无绝人之路。
窗外流云涌动,茶座边竹影绰绰,PPT在心中已练成张口就来的形状。他坐在此处,又无端地想念爱人。
你在干什么呢?
燥热且沉郁的天气,一点点与家庭决裂的痛苦后知后觉地沿着脊柱攀援。
应该吗?值得吗?今天的投资还能谈成吗?未来的一切尽在把控吗?
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站在房间的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大罗神仙,此时也需要一些定心丸。
章泽仁打开监控app,肥边牧的屁股正对着摄像头。摄像头左右摆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一个清澈的,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看什么呢?”紧接着,摄像头里出现一只骨骼突出的手,摇摆两下。
“茉莉刚刚吐啦,我等会儿要带她去医院看一下。”
下一秒,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孔出现在摄像头里,一歪脑袋,五指抓向摄像头,“成功人士,今晚什么时候到家呢?要不要给你留饭?”
章泽仁没想到佟羽正好在附近,愣了一会儿,没出声。那张漂亮的脸整个贴上来,在清晰度不高的摄像头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佟羽见他不答,退了半步,整个半身出现在画面中,轻声问:“怎么啦?”
“想我想傻了?一日不见就是三秋,算起来咱俩也是五年没见着,想我很正常。”
章泽仁在他几声不着调的讲话里,迅速收敛了所有分裂的情绪,问他:“还留饭?不会是你中午的剩饭吧?”
佟羽杏眼一瞪,佯怒道:“爱吃吃,不吃拉倒。”
章泽仁隔着网线狂喊:“吃吃吃,等我啊,你出门的话,路上注意安全。”
佟羽拖长调子,懒散地应他:“知道啦,知道啦,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下雨天要打伞,会玩智能手机,遇到困难知道给你打电话——”
章泽仁没忍住笑。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又聊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章泽仁感觉自己好多了,正准备关闭摄像头。
佟羽又一次把脸贴近摄像头,两指并拢点在唇边,轻巧地做个飞吻。
“早点回家。真的想你。”他笑眯眯地说。
章泽仁只感觉心里被泛滥的河水冲刷过,有些溃散的巢穴添了些软泥,一时被熨贴地热乎。许多事许多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想着还有一会儿就见面,更想抱着他,把下巴埋在他发顶说,最终只软声道:“我也想你……晚上见。”
招财进宝的水池里荡漾出他笑出褶子的脸,小晴正带着投资人远远地走来,章泽仁大步流星地迎上去,微微躬身与他们挨个握手。
卓石基金一行三人,均是西装革履,高眉深目。见面照例拥抱,其中稍显年轻的那位与他贴脸,亲热地表达好久不见,章泽仁谦逊一笑。
二挑二,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