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时辰,阳光却仿佛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雾气。
“哎呦,可别提了。”何婶在前面唰唰走,半转身跟卫霄比划,把肚子里忍了一晚上的话跟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昨儿晚上您刚走,里面一直哭,我掀帘子要进去,被他一个枕头扔过来,只得作罢。过了会儿不哭了,扯着衣服红着眼,声音哑得跟什么似的说要洗澡。”
“洗澡水凉了不行,热了也不行,我和秀娘守在外头给他加了好几回水。等了半个时辰,以为终于要洗完了……唉!又叫人进去换水,足足洗了三遍澡!我和秀娘又把然哥儿和青哥儿叫过来帮忙,才算应付过来。”
卫霄一听洗了三回澡,脸顿时黑了,咬牙切齿地想他段枫玥至于这么嫌弃吗?却还是劝慰道:“他京城来的,娇气,许是把你们当成下人了……别跟他置气。”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伺候了。”何婶短短应过,挥挥手继续喘着气说,“好不容易洗完了,嫌帕巾不软也不够,可怜巴巴地坐在水桶里要三条软巾,我一看也没脾气了,让秀娘去找,接着问他还要什么?一下全说了得了。他那双眼在浴房里一扫,我都心惊胆战的。”
“果然!他说还要玉梳、擦身子的玉油、抹脸的面脂、安神的香囊、熏衣的香粉……哦,对!还有兰膏,好像是什么发油?我和秀娘翻箱倒柜凑了七七八八,就是那个兰膏找不到替代的!我拿我擦头发的桂花油给他,他还不要,说油太粗了。我的老天,京城人都过这么精细吗?我看知县家里的哥儿都没这么奢侈吧!”
“今儿早上给他端过去饭,他没精打采地看了眼没说话,我还有事就把饭撂那儿了。等晌午又给他送饭,一瞅,那早饭还在那儿搁着呢。我一看就急了,劝他吃饭,说不吃饭身子不好,怎么给寨主生娃?也不知道哪个词惹着他了,他一拍桌子就把饭挥到地下,拿起瓷片放在腕子上说要见他的小侍,不然就死在这儿!他生啊死的可把我吓坏了,生怕他细皮嫩肉的出事,想把瓷片抢过来再说……结果,唉!”
何婶说到这儿,语气发虚,眼神飘忽:“怎么就知道,给他手指上划了个口子呢?我也不是故意的,正要给他找个白布缠起来,他捏着自己的手看了两眼,眼泪瞬间掉下来了,哭噎了几声,竟是直接吓晕过去了!作孽啊!”
刚才看何婶还算镇定,卫霄只当段枫玥又闹了,没想到竟然是见了血,他怒目圆睁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何婶目瞪口呆:“那口子还没两只蚂蚁并排着大……而且冯虎已经去叫郎中了!哎寨主!你等等我!”
正说着,卫霄已然朝西角小院冲了过去,急匆匆的背影让人看了还以为段枫玥危在旦夕。何婶被他这一搞,心情也连带着慌乱起来,咬咬牙拔腿跟上。
“啊——”
还有百八十米到院前时,一声男人的痛苦哀嚎直冲云霄。
那是冯龙的声音,卫霄瞳孔一缩。
下一秒,马蹄声骤然而起,伴随着清脆利落的“驾!”声,一匹黑漆骏马载着如光似火的红衣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在他眼前倾泻冲出。
那人似乎没想到居然这么倒霉和卫霄打了个照面,像风般疾驰而过时头一偏,散落的发丝飘摇在眼睫上,刚好映衬出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慌乱。
卫霄眼看着段枫玥抿着唇冲出去。冯龙噔噔噔地从身后跑来,卫霄回头,见他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如雨,捂着一根横列几道狰狞鞭伤的血淋淋胳膊,语无伦次道:“寨主!何婶刚走没多久他就醒了,我一时不察,从身后被……”
他甚至没说完,就听卫霄惨白的牙齿摩擦着,目光森寒质问:“谁把鞭子给他的?”
“许是……”
……谁从院外拾起了,到厢房收拾的时候拿进去了。
何婶也没甚么印象,刚要猜测着解释,就看到卫霄翻身上了院前榕树上绑着的马,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他这一副没有耐性又能把人活刮了的模样,是真气了。上次卫霄气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何婶吞吞口水,望着卫霄的背影,腿肚子直打颤:“作孽啊……”
“你那小侍在北边儿柴房里好生养着呢!见?那得先禀告寨主,寨主同意了才能见……哎呀!你快把那瓷片拿远点!我去找寨主行了吧?真是吓煞人!”
何婶着急上火的语调还在耳边回荡,段枫玥骑着马一路往北边去,路上当真如那几个进房间收拾的哥儿所说,寨子里的人都在休憩,没什么人影。
可越是这样,他心越沉。怎么也找不到何婶所说的柴房,四周风景反而越来越荒僻,直到走到一处烈日暴晒的分岔口前,段枫玥吁一声拉扯缰绳停下马,不放心地往后瞅了一眼,才真真正正确定自己的跑错了路。
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往哪条路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段枫玥猛然回头,在绿影重叠的树林里看到了一个煞气冲天,渐渐变深的黑影。
“卫……”段枫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来,扯着缰绳的手攥紧,一时有些慌乱。
距离越拉越近,段枫玥咬牙扫过面前两条分叉的路,手指在颈间温润的白玉吊坠上摩挲一下,突然用力一挥鞭子,狠狠打在马屁股上。
卫霄眼看着那道红色身影果决地冲进其中一条路。那条路直通后山野狼谷,他紧皱的眉愈发不悦,深沉目光紧盯着前方,唇微张吐出短促的气流:“啧。”
□□枣红色的骏马不要命一样抬高马蹄,疾速奔跑。剧烈的颠簸和摇晃中,卫霄舔了舔唇,反而放开缰绳,无着无落地直起身,迅速抬手从背后的箭筒里拿起一支羽箭,单闭一只眼,锐利的目光瞄准,冲着狭窄视野里那道黑红且刺眼的身影慢慢拉开弓弩——
咻!
羽箭像流星一样直直射向段枫玥后背!
段风玥听到了不详的破空声,瞳孔紧缩,却没有回头。他用力往另一个方向扯着缰绳准备躲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有力的怒吼:“黑风!”
一路上十分听话的马儿猛然开始挣扎,疯狂地甩动身体和脑袋,四蹄胡乱踢蹬,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段枫玥骤然失去平衡,被它晃悠了个七荤八素,全身都疼。
段枫玥咬牙,用尽力气拉紧缰绳也于事无补。混乱的视野顺着坡上爬,一棵宛如救命之星的歪脖子老松树映入眼帘。他倏然间狠挥鞭子,紧紧勾住老松树的枝干,整个身体顺着跃出去。
好容易落地,段枫玥脚步不稳地后退两步,一支嗜血的羽箭破空而来,咣一声,狠狠地嵌进身后的巨石中。
段枫玥心脏怦怦跳着朝巨石的方向看过去,只一眼,全身就如同受了电击般愕然,后知后觉的汗如雨下。他现在正踩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方才若是倒霉一些,再跨出一步,就万劫不复!
慌神间,卫霄已然下马,他行了两步走到刚才发狂的黑马前,安抚性地摸了两把马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在段枫玥身上,唇是笑着的,目光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开口,语气寒凉至极:“还跑吗?”
段枫玥被身后的风景吓得六神无主,自是没听清他说什么,又或者听清了但根本没心思回,只嗫嚅着唇,眼圈红着气若游丝道:“我……我……”
“胆小成这样就别跑,给自己找罪受。”卫霄沉着气听他我了半天也没有个下文,冷哼了声往前走,寻思拉他起来。
哪知段枫玥看到他的动作,神魂仿佛被拉回来了,捏着鞭子的手瞬间指向卫霄,厉声道:“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我跳崖了!”
为了不让他卫霄碰,不光割腕,跳崖都整出来了!卫霄怒火攻心,目光不善,后槽牙使劲磋磨,一字一句地挤出一句:“好……好!你有本事就跳!”
他料定了段枫玥会不敢。
也是,京城来的金枝玉叶的公子哥儿,哪那么多胆量和气节?
“我……”段枫玥刚出口一个字就鼻尖一酸。
在老松树上吊了半天,攥着鞭子的手腕酸痛无力,愈发坚持不住。手指晌午刚划了一道出血的口子,根本没有好好处理就慌忙逃了出来,一通胡闹被汗水洇湿,钻心的疼。身子也被那匹疯马颠得像是要散架,不用看都知道腰上腿上全是淤青。更可怕的是……段枫玥看了一眼卫霄,浑身直打冷颤。
那人跟头恶狼似的恶狠狠的看着他,每根眼睫都挂着蓄势待发的兽性,眨眼的瞬息间,撕咬的**呼之欲出。段枫玥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随时会被洗得干干净净被他咬破喉咙。更别提身后仿佛血盆大口的悬崖……
前有恶徒,后有绝境,每一步都是万劫不复。巨大的绝望在霎时包围了段枫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段枫玥被风吹红的脸颊上顺着滑下一道泪,那双把卫霄迷得五迷三道的,向来张扬的桃花眼里满盈凄楚。很快,段枫玥吸了吸鼻子,攥着鞭子的手动了动。
卫霄只当他要求饶了,再次向前准备拉人。
却在此时。
明艳的红色身影像破败枯萎的深秋枫叶般一跃而下。
卫霄竖瞳骤然放大,惊愕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来不及细想就也跟着跳下去,脑海里只有一句堪称喧嚣的:
他娘的!怎么真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