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一伙头工,初来乍到,哪里得罪你们了?”袁明清佯装镇定,心里早已天崩地裂:我这些年没得罪过什么人啊,更别说1800年前了……难道三年前挖错的祖坟是他家的?但他们又不在坟里,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得罪谈不上,就是想找你帮个忙——什么人!啊!”枭呈被马蹄迎面踹中面门,整个人倒飞出去。
夜色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踏月而至,马上之人面蒙白巾、腰佩宝剑,一人一马,宛如天降。
一双锐利的眼睛露在外面,冷光一闪,“咚!咚!” 两声闷响,宝剑在空中回旋了两下,押着袁明清的两名打手便脑袋一歪,当场晕倒。
整个过程,剑未出鞘,兵不染血,于白马蒙面侠而言,仿佛不是持械打斗,而是执笔挥毫。
那人俯身伸手,一把将袁明清捞上马背。
袁明清坐过领导的白色宝马7系,真皮座椅带加热,却没坐过白马,更不曾想过此生竟能经历被侠客飞身相救的江湖场面。
他伸长脖子打量蒙面侠:一顶短檐渔夫帽压至眉骨,丝质面巾盖过鼻梁,睫毛浓密卷翘,灰蓝色的眼眸宛若琉璃,漾着妖冶而神秘的异域幽光,恰似月下盛放的曼陀罗,摄人心魄。
美则美矣,可——跟风遇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
风遇之美,是清辉落松涧,是工笔绘丹青,是融进骨子里的雍容雅致……呸呸呸,眼下性命攸关,想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抓紧!”蒙面侠一声轻叱,白马扬蹄长嘶,如银箭离弦,破开夜色。
“啊——”袁明清只觉身体后仰,重心骤失,险些被甩下马背,没让“曼陀罗”摄走的魂,顿时吓飞了一半,他死死抱住对方腰身。
但见白马纵身起跳,踩着柴垛,跃上屋檐,掠过房顶,忽又一个腾空,竟从二楼檐角直跃三丈,凌空翻过电网高墙!夜风刮面如刀,三四秒的悬空失重后,白马平稳落于一处退潮的河滩,踏碎粼粼波光疾驰而去。
袁明清被颠得五脏六腑几乎错位,抚着心口顺了半天,才颤声道:“这位兄台……你,你又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救我?” 袁明清透过他“白马王子 月影骑士”的造型,以衣度人:这人怕不是有妄想症 英雄病吧?
蒙面侠微微侧首,“你是萱河的来客?”
“萱河?听说过,但没去过。”
“不是么……”蒙面侠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刚刚那些不是好人,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可有落脚处?我送你一程?”
路过?袁明清发现这人没一句真话,刚才脑子不太灵光,现在沉下心来分析,他大晚上的,骑马去人家药厂溜达,难道不比自己可疑?
安全起见,袁明清不敢乱答话,也不想错过顺风马,便粗略报了个地点,“岳家村。”
蒙面侠一顿,缰绳微紧,有些意外,“你是岳家村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袁明清舌头打结,随便给了个理由,“路过。早上路过时落下个重要的东西,得回去取。你骑马的技术很稳,练很多年了吧?”
“嗯,我从小以马代步。”
“哦。”袁明清心说,真能编!他盘算着等到了村口就赶紧开溜,自个儿寻路去车站。
谁知,车站就在村口!
售票大厅黑压压的一片,走廊有照明,灯下,两个巨大的行囊占了一张候车长椅,风遇站在“岳家村”牌坊下,来回踱步,一见到策马而来的两人,立马迎上前,挥手道:“明清!”
“谢谢,在这儿放下我就行。我朋友……对马过敏。” 袁明清不想他们打照面。
“对马过敏?”蒙面侠有点无语,“……那行吧,你们自己小心。”他轻勒缰绳,白马应势停步。
风遇就在十几米开外的路灯下,光影在他脸上交错跳跃,有那么一个角度,袁明清分明看见他眼眶泛红,眸子湿漉漉地打量着自己,像只终于寻回主人的幼犬。
袁明清心头一涩:才分开多久?怎么就一副如丧考妣的可怜相?
他上回经历这种场景,还是幼儿园第一天。母亲的分离焦虑症犯了,扒着铁栅栏看自家宝宝被老师牵走,眼泪汪汪。他回头见着,心软得不行,甩开老师的手冲回去抱她。
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事被胖虎嘲笑了三年,说他没断奶、离不了妈,可明明是妈妈离不开他!
而眼前的风遇,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世界,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日夜相对,他生出依赖、甚至分离焦虑,倒也情有可原。按理应当抱一抱他,就像小时候安慰母亲那样。不过,他才强吻过我,我这会抱他,会被误以为是回应、是“爱的抱抱”吗?
怎么办?
据说分离焦虑若不得缓解,患者会哭闹、呕吐、腹痛腹泻,甚至发展成社交障碍和抑郁症……哎呀,这事可大可小!
不行,必须抱。
“想通”后,袁明清毅然张开双臂,等待近在咫尺的风遇扑入怀抱。
怎知风遇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一阵风似的与他插肩而过,径直冲向蒙面侠?!
嘎,嘎,嘎——袁明清仿佛看见有三只乌鸦,拖着长长的省略号,从头顶飞过。他尬在原地,僵硬地回头。
蒙面侠不知何时已揭去了面巾和帽子,露出一张混血脸,野猫似的蓝眼睛配上红棕色的头发,妖姬啊,一出场就把风遇的魂给摄了!
可转念又想,他的风遇怎么可能是这般肤浅的人,如今失态,必有缘由。
袁明清脑中飞转:看两人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样子,难道是……
他附在风遇耳边,“这位是你兄长?”目光在两张全然不像的脸上游移,拿不定主意。
风遇嘴唇嗫嚅半晌,抖出一声:“乐姨娘!”
袁明清差点被雷得惊掉下巴,这仁兄是妖艳得有些过分,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姨娘吧?哪一点像女子?等等,既然敌国势力尚存,那么姨娘隐“性”埋名,以求生存,也不是不可以。
他大胆猜想,小心求证,“女侠也是黎虹人?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吾乃黎虹乐氏后人,然非女子。”对方神色从容,执手一礼,“在下乐夕,乃大公子侧室。此前二公子蒙卿照拂,在此谢过。”乐夕见风遇与袁明清举止亲近,眉眼间自有默契,便知二人情谊非比寻常。
真真是男颜祸国!男人都跑去给人当妻妾了,谁生娃?谁打仗?
袁明清的内心戏一出接一出,思绪之跌宕起伏并不比久别重逢的两人少。
他干笑两声,道:“不好意思,口误,我当然晓得你是男的。我叫袁明清,遇见就是缘分,别谈谢不谢的。风遇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走,家人们,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庆贺重逢!”
一回头,岳家村已沉入夜色,唯巴士站独明。
乐夕轻笑,“乡野僻壤,若不嫌弃,请二位移步寒舍。容乐夕为公子略备薄馔。枭祁之事,亦当一一禀明。”
袁明清略窘,“你的地盘,你说的算。”
乐夕的屋子是座两层木楼,方正素朴,掩于修竹之间。门廊下悬一木匾,书“春迟”二字,笔意清瘦,墨色微黯。屋内家具皆取天然木料,桐油轻刷,纹理温润,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木香。
六扇漆木屏风隔开玄关与厅堂,厅中央地面架空,铺竹席、软垫,沿袭黎虹旧俗,下为“筵”,上设“席”。三人席地而坐,吃着腊月熏的云腿和山里的野菌、春笋,听乐夕将往事娓娓道来。
岳家村已有百余年历史,最初由乐氏一族建立。为融入现代,族人改姓为“岳”。村中居民皆为黎虹遗民和其后代。
六年前,漠西十级地震,震裂玄冰,冰块消融,解冻后的黎虹人随河漂流。乐氏族人借灾后救援之机,暗中搜救同胞,将他们安置在岳家村隐居。
乐夕便是其一。
他恢复后,积极参与夜间巡河,在地震后的大半年陆续捞起三十余人,不幸的是,过半数人在冰封前已身死。
听到这里,风遇神色悲怆,“母亲和父兄……”
乐夕怅然,“皆未得见。然半年后,再难寻得幸存者踪迹。经多番查访,方知并非冰封之人不再现世,乃是……”他声音一沉,“皆遭枭呈暗中掳去,充作**试验。”
袁明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救我,还问我是不是萱河来客。”
“**试验”四字令他毛骨悚然,想及自己差点被抓,脊背阵阵发寒,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不知。厂区监控极严,我屡次潜入救人,偶有收获,却无法目睹实况。”乐夕字字沉重,“唯有一名获救者透露,贼人以人体入药,研制长生之术。”
“长生”二字令风遇忆起那日长生湖畔的惨况,他胸口剧烈起伏,握在手中的杯盏“咔”地绽出一道裂痕,茶水顺着手腕淌入袖中。
袁明清怕他失手捏碎瓷片伤了自己,忙去掰他的拇指,“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的家人定会平安归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乐夕也安慰风遇道,“昔日分别之际,夫君叮嘱我务必活下去,活着,定能重逢。他从不欺我。”
风遇知兄长与乐夕鸳侣情深,自己苏醒不过十日,思亲之痛已如锥心,更何况乐姨娘?六载寒暑,日日寻访,夜夜思念,这二千余个日夜真不知如何捱过。
他郑重道:“此后,守护萱河之任,由风遇与姨娘共担之。”
袁明清:“慢着,你们是说,黎虹遗址在萱河之下?”
“应该在附近,只是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萱河水是长生湖的融冰,如今长生湖没了,却有长生河流淌不息。”
川流易道,其誓犹存,永佑黎虹,千秋万代。
三人一番唏嘘。
见客人已停箸,乐夕便招呼他们回房歇息。
他对袁明清说:“袁公子,你说在岳家村落下了个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帮你找吗?”
“不用,找到了。”袁明清说话间目光不自觉瞟向风遇,忽觉乐夕正瞧着自己,立刻补了一句,“我指是行囊。”
“哦……那便好。”
“对了,你跟风遇一样,叫我袁明清就行,别见外。”
“袁……”乐夕瞥了风遇一眼,“您是二公子恩人,不敢无礼。袁公子请在一层客房休息吧,”乐夕抬手指向廊侧,复又为风遇引路, “二公子,请随我上二层,您住在我——”
“风遇跟我住!” 袁明清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