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夏律很远就见到了罗非言,他需要这个人可以出现,但绝非是在这种时候。
“怎么?”罗非言下巴微抬,带着点俯视看着夏律,“天天不让乐手缺席,乐手现在来了,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今天没你的位置。”夏律说道。
“我来……”
罗非言才开口说出两个字,王铭辉就连忙插到两人当中,“来了就好,时间快到了,先演出吧!”
“他没有排练过。”夏律依旧僵在原地,他不愿让一颗定时炸弹毁了他在安亚的第一次公演。
王铭辉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他打着包票说罗非言绝对没有问题,就算没排练,曲子也是演出过无数次了,手里不停地推着二人朝舞台的方向走去,还拿过了高炎手中的鼓槌塞到了罗非言的手中。
当两个人都踏上台前时,谁也没有再回头的可能了。
夏律昨天让所有的人都排练到了凌晨,本以为能换来今日的稳妥,可他似乎还是太自信了。
每一个乐手都很疲惫,他越是怕错,错便如影随形,夏律的起拍刚落,就有人进拍慢了半步,后知后觉的弦乐声部像一群迷路的无头苍蝇,拼命想跟上首席的速度,却只能眯着眼,死死盯着谱上那些仿佛在晃动的音符,而夏律在台上的指挥,他们全然没有时间再看一眼。
有人在拖,又有人在赶,声音混乱不堪,仿佛细沙一般难以聚拢,台下的听客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吹啦弹唱得如何,他们也听不懂,只觉得地下有个座就是个好地方。
夏律的目光落在那些还能看向自己的人身上,他想要尽可能拉回一辆即将脱轨的列车,但车头猛烈地向前冲去,他眼睁睁看着,无力回天。
额角渗出细汗,混乱的音符如绳索般绞上他的四肢,脚下沉重,手腕僵硬,乐曲越往后,难度越高,音符在耳中的跳动便越是抽象,昨天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明明花了那么多时间,到底……是哪些人?
一个接着一个错误如针刺进他的听觉,失控的乐手奏响的东西就是一把刀,割裂了他所有想要的节奏。
夏律在声浪中沉浮,错乱的乐曲却如浊流般裹挟着他下坠,下一刻便要溺亡,可就在这湍急之中,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的鼓声,他平稳地顺着激浪前行,没有受到一点的干扰。
王总监说的没错,他根本不会出错……
夏律手腕高抬,他突然还想靠自己再垂死挣扎一次时,但是定音鼓却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罗非言的鼓槌重重砸下,犯浑的乐手们倏然惊醒,夏律的指挥棒拼命压着,那声音太响,根本就是在无视他的指挥,野蛮地撕裂开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重击依旧继续,他只跟着夏律的节奏,却不跟着他要求的强弱,声音就是那么的不协调,不过,也正是在这不协调中,其他的乐手们似乎都这样找到了对的方向。
竟然是罗非言把他从溺亡的边缘拉了出来。
可他凭什么自说自话地救场?又凭什么以这样的方式?
夏律猛地抬头,目光直直撞进罗非言的眼底。
那人唇角微扬,像是等候多时,正尽情欣赏他的狼狈和焦灼,可在那份毫不掩饰的快意之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
夏律来不及分辨,只觉那人的瞳光瞬间转暗,在那幽邃之中渐渐窜动起一簇不明的邪火,他心头一紧,忽然意识到,不好的事情才真正开始。
罗非言原本还平稳的鼓点骤然变调,他敲击的手腕突然急转,槌落如雨,那节奏是如此的熟悉,就是他们第一天见到那时,罗非言向他肆意敲出的叛逆,他还没有放弃,更不会妥协,这就是他对这一曲的理解。
夏律的指挥棒拉扯着其他的乐手,想要在这卷起的漩涡之中夺回他的掌控,,可他们这一群人似乎都有非凡的默契,不需言语,便自发地向那鼓声靠拢,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罗非言的眼睛抓住了夏律后就没有再松开过,他现在就是个猎食者,死死咬住了到手的猎物,就是要他好好看看这不堪的一面,如何被他破坏得更加彻底。
夏律反击着罗非言,目光盯住了其他声部的首席,试图用其他的声音盖过罗非言的挑衅,但只有阿慧的一提才能勉强追随着夏律,那些二提,大提,甚至是管乐,他们和罗非言靠得太近,全部都陷入了他的掌控,跌入了暗流。
夏律眼睁睁看着昨日才被他握在手中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倒戈,连带着罗非言的那一份,全部反噬在了他的身上。
曲目终了,夏律和罗非言都垂下了手腕,利齿般的对峙眼神也随即从对方无力的脖颈上移开,夏律缓缓转身,带着乐手们朝着所剩无几的观众鞠了一躬,台下的人只有一个穿着正式点的男人为他们鼓了掌,等夏律再起身时,他已经离开了席位。
剩下的那些人见演出结束,便也纷纷散去,乐手们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仿佛都在尽量避开着夏律,一股脑地朝着台下逃去。
“总算演完了……”后台的棚子里传来几声交谈,长笛手揉着发酸的腮帮子,“今天怎么感觉和昨天的排练不一样?”
韩慧关上琴箱,拍了拍上面飘落的叶片,“是罗非言带的节奏。”
“难怪呢……我说怎么一开始丢拍了后面怎么就跟上了。”众人恍然大悟,都朝着他们眼中的“功勋”簇拥而去。
“我看这小罗也有当指挥的潜力啊。”陈勇停下了擦拭琴弓的手,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罗非言,“不考虑一下吗?”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却只有早就收拾完的蓝听站在了一旁没有接话,他目光似乎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各位,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可以上车回乐团了。”王总监的司机李凡突然出现在人群之中,口中喊道。
“那个,有人看见王总监和夏指挥吗?”蓝听见众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连忙开口问道。
“对啊,”罗非言像是才想起什么,转向李凡,“王叔人呢?怎么让你来叫人?”
“王总监说他还有事,让我先送大家回去。”
罗非言瞥了眼几个还在磨蹭的乐手,摆摆手:“不用算上我,我自己开车回。”
“那夏指挥……”
“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罗非言拍了拍瞎操心的蓝听,顺势催促,“今晚别忘了,就穿这身来。”
乐手们陆续上了大巴,罗非言也坐进驾驶座,刚发动车子,却见一个身影从车旁飞奔而过,竟又是李凡,还朝着植物园的方向发急地狂奔。
“怎么了?”罗非言降下车窗探头问道。
李凡猛地刹住脚步,回头喊道:“夏指挥还没上车!我得去找他!”
罗非言一听,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手还搭在了车窗上,“他说不定人家自己叫车回去了。”
“我打电话问过了,但没人接,而且……”李凡脸都皱成了一团,“刚刚问了乐团的人,说夏指挥刚刚面色也不太好,我担心……”
这话出口,一股心虚突然涌上罗非言的喉头,能让夏律面色难看的始作俑者可就是他,李凡焦急万分,口中接着道:“王总监临走前千叮万嘱,说夏指挥对这儿不熟,让我务必把人安全送回乐团!他要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罗非言其实也不了解夏律这个人,他心高气傲,但如果没有达到心中所想,指不定还真躲在哪个角落里……他耳旁似乎还传来铁哥以前闲聊时说的一些故事,“……像这种追求极致的人最爱钻牛角尖,干出点什么事来……”
罗非言越想越发毛,心中骂着麻烦,但还是把车熄了火,“行了行了,人我去找,你们先回去。”
“那……”李凡犹豫了一下,而罗非言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快把那些人送回去吧,等久了又要抱怨半天。”说罢,他就跑着朝植物园的方向赶去。
罗非言确实看夏律不顺眼,恨不得天天跟他唱反调,但也就仅此而已,他还不想当什么罪魁祸首。
折返回去的路上,他抱怨着夏律真会给人寻不快,偌大个植物园让他去什么地方找,罗非言还是下意识朝河塘边望去,水面空荡,第六感告诉他,并不在这里,他的脚步再次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不由自主地往更深处走去,直到在一片垂荡的木香花下,他见到了背对着他的夏律。
罗非言终于缓上了一口气,下一刻就升腾起了一阵无名火,也不管适不适合,直接脱口讥诮道:“夏指挥好雅兴,连伤春悲秋都要挑个这么诗意的地方。”
他大步走近,直到即将与他并肩时才发现,夏律的拳头攥得死紧,背脊挺得笔直,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一旁的长椅上,只余一件白衬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他定睛看了半晌,以前只觉得这人瘦得像一根柴,全靠剪裁精良的西装撑起那份矜贵,可此刻,午后的光穿过木香花的缝隙,恰好落在他微低的颈侧,那截总是昂着的脖颈在光下显得异常脆弱,却偏要紧绷,显出那执拗的力度。
太孤傲了……像一块刚淬过火的琉璃,流光下是易碎的彩晕,可内里却蕴着未消退的高温,只要触及一下,便会被烫的体无完肤。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罗非言怔住,原本要接下去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了。
夏律就在这时转过身来,他的面色出乎意料地平静,拿起搭在长椅上的西装外套,迈步就要离开。
“去哪儿?”罗非言侧身拦住去路。
“回乐团。”
“大巴早就开走了,”罗非言别开视线,“坐我的车。”
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他绝不会主动邀请,而夏律显然也不领情,“不必,我打车。”
“这地方打车不方便。”罗非言有些心烦了,这哄人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干,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悦耳”些。
“演出不是挺顺利的吗?”话刚出口,罗非言就感觉自己冒出来的话还是不太合适,如他所料,夏律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瞳光复杂无比,让罗非言一时捉摸不透。
夏律刚刚下台时,胸腔里混杂的满是挫败,这股浊气压制了那么久,眼看就要缓和些,却再一次窜起。
“顺利吗?”
“以乐团现在的水平,难道不算顺利?”罗非言迎上他的目光。他见过太多热爱音乐的人,却从没见过像夏律这样,近乎虔诚偏执地敬畏着音乐。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罗非言,“罗非言,你心里清楚,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我一开始带起节奏,你根本控不住场。”
这句话直直刺中了夏律,身为指挥,竟要靠一个定音鼓手来挽救局面……他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乐手必须服从指挥的安排。”夏律的声音冷得像冰,罗非言听着这话就感觉奇怪,仿佛有一双手扣在了他的脖颈上,若是不听话就会死死掐下去,他拧眉盯着夏律,“谁说一定要这样?”
谁说的……
夏律脑中嗡鸣一瞬,那人经常说类似的话,就连语气都是如此的相似,看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秩序,音乐也早已给他框死了方向,这就是他认知中的真理。
“安亚乐团的这些人……”罗非言声音很响,可就在他的目光再次看向夏律的双眼时,嘴还是僵住了一瞬,一丝诡异的理智回了脑中,放低了些声音接着道:“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高强度的专业训练了,你指望他们一下子达到你的标准,可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