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提着一大袋巧克力和鸡蛋下了公交车,顺着荒草丛生的路边走了一段,推开墓园锈迹斑斑的铁门。
这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墓地,石碑歪歪扭扭,杂草生了老高。从两百多年起,这里就是纽约臭名昭著的“贫民墓园”,安葬了无数无人认领的无名氏。
风从无名河那边吹来,裹着冷盐味。景末拖着脚步,穿过一片湿漉漉的荒草。墓园在灰色的天光下低伏着,像一张老旧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被忘记的名字。
她在一块最北端,没有名字的石碑前停下。
不需要名字,她记得这里,并且除了她以外,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来这里。
是她亲手埋的。
“大卫。”景末在石碑边蹲下来,指尖在石碑上摩挲了一下,抹掉一串浓重的露水,“之前从来都没来看过你,你不怪我吧?”
说罢,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傻的话,自嘲地笑起来,“我到底在说什么。你连灵魂都没有,又怎么会怪我?”
“……从我把你的生命棒销毁的那天起,你就不存在了,我知道。至于墓地啊,棺材啊什么的,都是属于人类的慰藉罢了,你就当这些都是我的仪式感吧。韦恩他们说你的身体会被拿去拆解、做分析,我不会允许他们那么做。毕竟……是我当初和你一起拥有这副身体的,你还记得吗?”
冷黑的石碑沉默回应着她。
“我跟他们说,你的身体被我化为齑粉泄愤了,”景末边说,边露出一个苍凉的微笑来,“他们都信了。在他们心目中,我的形象一定很恐怖。”
“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永远都不会。你是用仿生硅做的,到他们通通入土为安那天,你都完好如初地躺在这里,不会腐烂……怎么样?我们俩一起守着这个秘密,到永远。”
一阵阴嗖嗖的风从背后吹过。
景末机警地回过头:“谁!”
没有人。一只大尾巴松鼠嘴里衔着一枚松果,窜上树梢。
景末的心沉下去,转过身,再度看向墓碑。
“明天我就要离开纽约了,至于离开多久,可能几个月,又或者几年……仔细想想,我在纽约生活过的这些年可真算是失败。大卫,数到头来,到最后,你是我唯一可以道别的人。”
*
第二日,天还没亮。
车厢内的空气里残留着金属与汽油的气味。朗姆洛坐在驾驶座上,戴着手套的手敲击着平板。
“签个字。”
他把平板递给景末。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条款,她只大概看了前几条,是“神盾局四级保密协议”。
景末眯起眼睛,斜睨朗姆洛一眼:“如果我违反协议,会怎么样?”
“他们会清除你的记忆。”朗姆洛语气不重,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似乎每当提到工作,他都有十二分严肃,“我劝你不要那么做,因为那样会直接连累到你的担保人,也就是我。”
景末被逗笑:“说了半天,为的还是你自己的饭碗。”
她没有犹豫,直接把协议划到最底部,签下名字。
“很好。”朗姆洛收回平板,轻轻敲了几下,文件上传加密。
紧接着,他又从副驾驶抽屉里取出一只黑色眼罩。
“你要绑架我啊?”
“程序规定。”他淡淡说,“所有未获授权的新入员都必须在运输过程中蒙眼。路线、位置、建筑结构都属于机密。”
景末打了个呵欠,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眼罩,很干脆地给自己蒙上。
“到了叫醒我,晚安。”
戴上眼罩的一片漆黑里,她没有看见朗姆洛嘴角扬起的笑。
朗姆洛笑着注视她几秒,扭过头,启动车子,车载系统自动识别身份,仪表盘闪烁蓝光。
汽车驶出街口,一路向北。
景末靠进椅背里,一开始还用心记着他方向盘转动的力度,数着车子经历的封闭路段——也许是隧道,也许是高架桥……
但很快,她的意识变得昏沉。
算了,她想。
昨晚她实在没有睡好。
反正,她身边的人是朗姆洛,他不会骗她……
景末头一偏,睡着了。
*
景末梦到自己再一次站在训练场上。
这一次,不再是什么X学院,而是神盾局的模拟战场。
没错,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再也不会回什么学校去。
景末梦到自己手中的短刀闪着冷光,朗姆洛站在她身后,帮她纠正姿势。
“重心往下。”他贴在她耳边。
心忽然砰砰跳起来,景末猛地偏过头,嘴唇蹭过他下巴上的胡茬。
朗姆洛低头看着她,说——
“——醒了,菜鸟。”
一阵力道从眼睛处传来。
眼罩被毫不留情地摘掉。
梦境忽然塌陷,周围转化为一片耀眼的白光。
景末挣扎着把眼睛睁成两条缝,看着身旁的朗姆洛:“……你就不能先叫叫我?”
“都叫你半天了,你就跟聋了一样。”朗姆洛边说边解安全带,“做什么美梦呢,那么香?”
景末:“……”
朗姆洛端详起她的脸。
景末下意识摸摸唇角,嗯,没流口水。
朗姆洛:“脸怎么那么红?”
景末:“……没有吧!”
“发烧了?”朗姆洛二话不说,俯下身,把手贴在她额头上。
肌肤相贴的那一刹,一簇火花直接从脸颊继续点燃到后耳根。景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抓起他的手就连忙甩开。“我没有!”
朗姆洛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收回手的同时,身体一气呵成地转过去开车门,“没有就下车吧。”
嘭,车门关上。
景末愣愣坐在副驾驶,脑里一团乱麻。
她刚才……是不是又让他错以为,她很讨厌他?
朗姆洛绕到她这一侧的车门旁,伸手敲了敲窗玻璃。
景末重重叹了口气,拉开车门。
*
S.H.I.E.L.D. Academy of Science and Tactical Training
“神盾局……”景末仰望着面前那扇巨大的弧形门,“学院?”
她怔在原地,随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朗姆洛,“你耍我?”
朗姆洛看向她,那神情不是戏弄,也没有愧意,只有一贯的平静,“走吧。”
“我不是来上学的!”景末的声音陡然拔高,“我需要的是工作,我不去!”
朗姆洛的表情几乎没变:“你协议都签了。”
景末咬紧牙关:“在你的坑蒙拐骗之下!”
朗姆洛:“所以,你现在是想亲自走进去,还是我把你打晕了扛进去?”
“布洛克·朗姆洛!”景末的双眼因为愤怒变得发红,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强忍着挥到他脸上的冲动。
毕竟,以两个人体能的比较,她这么做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我有能力当个特工,或者士兵,以此谋生,我——不想来这儿当个学员,只靠生活补助度日……我每个月还有房租要交!”
朗姆洛叹了口气:“你以为来这儿当学员很容易?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天才挤破了头想进来?前两天我光是申请表格就填了无数个——”
“那就把机会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啊!”
“你确定你不想重回学校读书?这里,”朗姆洛抬手指了指弧形门拱上的大字,格外认真地看着她,“是你如今能选的最好的学校。”
“我不想!”
“你发誓?”
“我发誓!”
“你撒谎!”
景末气极反笑:“……所以你现在又成鉴谎大师了,是吗?”
“你知道吗,”他说,“当一个人说谎的时候,呼吸会变浅,肩膀会微微前倾,眼睛却总往坐下看,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没——”景末顿了一下,挺了挺胸,收回自己前倾的肩膀。
“这门课叫微表情读取,你要学的不止有侦察,还有反侦察。”朗姆洛盯着她的眼睛,“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我不觉得你有资格当一名特工。”
景末冷哼一声:“反正在你心目当中,我的形象早就在你在阿卡姆碰到我的时候就定格了,不是吗?你始终觉得,我只配整天待在实验室里,没资格出现在战场上。”
每每想起当初自己在阿卡姆被追杀、被暴打、被当成小白鼠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景末都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偏偏她这段人生里的至暗时刻,朗姆洛是第一见证者。
“……我没那么想过。”朗姆洛垂下头。
景末抓准时机:“你眼神不对!你也撒谎了!”
“我见过太多能打的人,他们都死了。我不想你也变成那样。”
听罢,景末心口微微起伏:“所以,你就这样替我决定我的人生?”
“我替你争取了一个光鲜亮丽活下去的机会。”朗姆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况且,你才多大?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听着,神盾局学院前两年会实行全封闭化管理。一开始学院给的津贴的确不多,但如果你成绩优异,他们会让你申请奖学金。至于房租,你不必担心,我会每个月汇给——”
“——不必了,你又不欠我什么,用不着对我那么好。”
景末转过身,看向神盾局学院大门。
风吹过穹顶前的旗帜,发出猎猎声。她背对着朗姆洛,不愿意让他看见她的表情。
不出意外的话,往后两年都不会再见面了,而他又不是她的谁,凭什么要说那种话?
原本他们可以成为同事、战友,她本可以不受非议地站在他身边……而他却选择将她推得更远,让本就难以逾越的关系变为更加不可触碰的学员和长官。
景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再见,长官。”她没有回头。
朗姆洛目送景末提起行李,步入那片银灰色的大厅。
门在她身后合拢,封住了所有回声。
朗姆洛仍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门,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把某种情感压回胸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