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秋。
北京,龙潭公园。
脚底是青石板,面前是龙潭湖。空气里是初秋的草腥气和湖水味。
大病初愈的景末使劲吸了一口空气,贪恋般不愿呼出来。
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
景末循声望去,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高个男人正蹲着,扶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往前走。女孩才三岁,步子摇摇晃晃,嘴里兴奋地嚷着:“爸爸快看!快看小鸭子!”
男人站起来,逆着午后的阳光,侧脸显现出来——锋利的颧骨、微微打卷的黑发、一件黑皮衣。
景末双脚在原地生了根,静静望着他。
男人弯腰抱起小女孩,肩头轻轻颠了颠,小女孩咯咯笑得更响亮,双手拍着他的脸,发出黏乎乎的童音:“爸爸!我跑得好快!”
景初笑了,声音里是毫无防备的温柔:“是啊,小末跑得最快了。”
景末心口一阵酸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嗒嗒”声。
景初抱着年幼的小景末,正要往公园长椅坐下,看到她走来时明显愣了一下。那愣怔一闪而过,很快被一层生疏的表情替代。
倒是他怀里的小景末先注意到她,扭过头,冲她咧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你好。”
景末怔怔看着年幼时的自己,强颜欢笑:“你好。”
坐在长椅上的景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表情里察觉不出波澜,像是真的不认识她——可指尖却无意识地抚了抚女儿的额头,仿佛在寻找某种安全感。
景末缓缓坐到他旁边的长凳上,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怀里的小家伙。
小景末好奇地抬头看着她,眼睛像一汪黑色的湖水,透亮澄澈——
这让她的胸口好像被钝物击中。
景末别过头去,目光望着湖水里划出一道道波纹的鸭子。良久,低声道:“你女儿……很可爱。”
景初唇角微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只是淡淡回应:“谢谢。”
“拜托,”喉腔里酸涩无比,景末声音抬高,质问道,“你到底还要假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小末。”景初唤道。
景末条件反射地看向他,才发觉他在跟怀中的女儿讲话,“你去那边跟鸭子玩一会儿,好不好?”
“好!”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别走太远!”他冲她喊完,回过头,看着景末。
“爸爸”这个词在唇舌间无声滚了一圈,景末却始终没说出口。眼泪比任何话都先一步跑出来。
心中有一万种想法奔驰而过,眼前的人,真的是爸爸吗?
他不是应该拥抱她、安慰她、像她记忆里那般永远支持她吗?而不该是此刻这样,只沉默地望着她。
景初从怀里抽出一包纸巾,递过来:“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景末并没有接纸巾,而是怒不可遏:“明明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只要我一直一直往前走,就会回到你身边,你忘了吗?现在你要翻脸不认人了?没门!”
景初叹了口气,只好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前提条件是要往前走啊,你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跑回这一年……擅用天赋去弥补过往的遗憾,这一条在奥冉家族之中是大忌。”
“我才不是什么奥冉!”景末毫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我姓景,跟你们奥冉家没半点干系!”
景初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十八岁的这个。
“这么说,你应该不怪我身为阿南塔·奥冉的时候没有认你了?”
景末更愤怒了:“才不是那么回事!”
景初看着她的反应,哈哈大笑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声便变成连续不断的咳嗽。
景末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再一次感觉泪意上涌:“……难受吗?”
景初停止咳嗽,泛白的唇角有一抹殷红的血丝,可他很郑重地摇头。
“爸爸,如果让我选,我希望你从没给过我那块石头。”
“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景初轻轻用手指蹭掉那丝血迹,“打我从色彩预感里看到这个决定的那天起,我就接受了。所以,如果你对此感觉到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劝你趁早打消那些念头。”
又两行眼泪从景末脸颊滑落:“可至少那样,你就不会死。”
“我的死亡对你而言,并不是终点。事实上,它什么都不是。”
“对我来说……还不够。”景末很无助地吸了口气,“在31世纪重逢的那两天,远远不够。”
景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时间。”
“你指的是,”景末愣了一瞬,“我会一直活到31世纪吗?”
景初目光沉静地点点头。
景末看着爸爸乌沉沉的双眼,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是史蒂芬的脸。
他说——
“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没有逼你。”
景末感到自己的四肢无比僵硬:“我……是为了和你再见面,才活了整整一千年?”
“是也不是。”景初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未来还会发生太多太多事。等真走到那一步的时候,你总会生出新的考量。”
景末的眼泪不再流了。
随之袭来的,却是另一种全新的力量贯穿了全身。当视角从此刻、当下,跳转到无法眺望的未来之时,一切烦恼仿佛都变得清明。
她将视线眺望到更远处。
龙潭湖边,三岁的小景末正笨拙地玩着水。她的身旁,鸭群扑簌着翅膀,逗得她开心大笑起来。
景末记起,在自己三岁那年,的确经历了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初秋下午。
一切记忆穿过她。
如果那一天,自己回头,会与如今的自己回望吗?
她会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吗?
“真是奇怪。”她喃喃出声。
“什么奇怪?”
“当活了一千年这件事从史蒂芬嘴里说出来以后,我巴不得一头撞死。可是……”景末抬起头,像小时候那样看着爸爸,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小虎牙,“知道你在一千年以后等着我的时候,我好像,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眼泪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
景初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变红,他喉结轻颤了一下,轻声道:“小末,以后,别再回来找我了。”
“可我要是想你怎么办?”
“一千年太远了,与其把我当作那个遥遥无期的彼岸,不如去找那个能与你共享此刻的人。”
“他现在需要你。”
*
时间尽头,万古阒静。
黑暗无边的虚空里,唯有无数光丝般的时间线交织延展,像一棵亘古的巨树,枝杈伸向无限。它们闪烁、震颤,时而断裂,时而重生,像呼吸一般在寂静中起伏。
洛基独自坐在尽头,背影衬着那片无尽的光。他望着整片宇宙的命运,无限绿色时间海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唯有他的呼吸和时间线的律动融合,成为这片寂寥世界中唯一的生命迹象。
他努力过,努力过无数次,努力贯穿了无数世纪——可最终,他还是走上这条路。
此刻,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束时间线,指尖被刺得生疼,他却不敢松开。
既然命运不给他选择的余地,他自然再也没有理由逃避。
“原来……这才是属于我的故事。”
洛基闭上眼,声音飘散在无尽虚空。
忽然之间,一阵熟悉的声息拂过。
景末一步步踏上台阶,拍了拍他王座上的灰:“洛基你,对当统治者还真是执念深重……这么硬的王座,你也愿意坐?”
洛基惊诧地睁开眼:“你怎么在这儿?!”
景末耸了耸肩:“你不是最会分.身吗?放个影子在这儿得了,就非得亲力亲为?”
“你以为我不想?”洛基翻了个白眼,语气却不由自主多了几分轻快,“时间线太多了,又一直在繁衍。以我分.身的力量,最多维持一小会!”
“那如果,再加上我的力量呢?”
“什么?”
景末扬了扬嘴角,眼里带笑地看着他:“用我的时间操控术来增强你分.身的力量,让他永远不消散。”
“永远,”洛基轻哼了声,“哪那么简单。等你离开人世那天,到那时候,谁来收拾残局?”
“那我就一直活下去。活一百年,活一千年,活到无限。”景末很认真地说,“只要我们两个一直在,你的幻影就能守住这些时间。”
洛基呼吸一滞。
景末的话轻巧,却比这无尽虚空更沉重。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为了我……选择永生?”
景末点点头。
洛基盯着她,仿佛又重新认识一遍这个叫景末的女孩。时间线的光辉映照在她脸上,让她的话语像是誓言,又像是邀约。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们是盟友。”
真是奇怪。
明明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崩坏与毁灭之上。
第一次见面,他险些杀了她;第二次见面,她拽着他出尽洋相;第三次见面,他们变成全世界最了解彼此过去的人,却又在TVA里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可如今,他们又成了盟友。
洛基没有预兆地笑起来,造化啊,真是弄人。
景末:“你傻乐什么呢?”
洛基从王座上站起身,摘掉王冠,戴在自己的幻影头上。
“我们走吧,盟友。”
故事之神应该拥有故事,而不是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