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一串珠子,把一天又一天琐碎的日子穿起来,盘绕成或劣质、或平凡、或华美的珠串。
比祁坚决信奉自己属于华美那一类。
不得不说,从神界走出来的,人品都还不错,譬如怀罪。一般情况下,比祁都是以犬身示人,入了夜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狗窝里睡觉。但狗窝连一亩三分地也没有,待着憋屈,故而有时候,它会厚着脸皮挤上床,先是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造成不会占很大位置的假象,然后伺机而动,向阵地中央徐徐图之。得亏怀罪博爱众生、鬼品优秀,没有一开始就把它一脚踹下去,它才能每次都得逞。
比祁青睐于中间的位置,因为那样可以挨着怀罪睡。旧日神灵身上的草木清华能大大增益它的修为,相比于怨气和饴糖,这个要美味得多。
惨白的月光流淌进寝殿,照拂着一人一狗沉睡的模样。睡梦中的怀罪无意识地揽着小狗睡,它有顺滑柔软的毛发,像个趁手的软枕。软枕亦有灵气,顺从心意地窝在她肩颈处,肢体软绵绵。
有时候,比祁睡得会比她晚。
在沉睡的夜里,卧榻上的幼犬化身为人形,少年有一双纯净的眼眸,好奇地打量她的面容、五官和呼吸。
用人的眼睛和狗的眼睛来看同一张脸,感受是截然不同的。看着看着,少年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察的弧度,他向她轻吹一口气,吹在她闭阖的眼睫上,犹如小孩子间戏谑的把戏。
小殿下,你的法术早就困不住我了——他静静卧在她身边。
风落下,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
白日里鬼多眼杂,比祁必须得收敛些,装出狗头狗脑的模样迷惑外鬼,其中,泰山府君是重点对象。
怀罪喜欢带它到处玩儿,有一回途径奈何桥的时候,它还有幸见过一个仙人。
那仙人相貌并不出挑,轮廓周正端肃,脸上没有多少笑容,像是郁郁寡欢了很久。
“仙君不该涉足九幽之地的。”微风轻轻扬起怀罪的发丝,她天生有敏锐的直觉。
仙君言辞艾艾:“我来看故人最后一眼。”
“故人离世多久了?”
“约摸……一年了。”
“故人骨入黄土,早已轮回,隐没于芸芸众生了。”怀罪抱着幼犬,轻轻叹息。
那位仙君像是心中早有预料,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悲痛,许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但这是比祁第一回见到仙人,像是一段奇遇,长久地铭记在他心里。
游玩的时候,怀罪顺路的话,经常会帮鬼差们干一些碎活,比如开个鬼门关,迎一些幽冥之地的新客人。
因为四下无熟人,鬼门关又临近彼岸花盛开的黄泉路,这时候,怀罪偶尔会发发善心,把比祁变回人身,让他感受感受冥王宫外的气息。
冥界的新客人里不乏女鬼,因为初来乍到,不认识冥王,更不认识身边的比祁,陡然见到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鬼,忍不住兴奋地大叫:“啊好英俊!”“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小郎君这么好看,能不能在我衣襟前留下名字?”云云。
比祁的信心在这时候会无限膨大,而后骄傲而又期待地望向怀罪。可怀罪总不看他,还很认真地用“谦虚使人进步”这些话来规劝他。
是因为神界相貌堂堂的男子很多吗?还是因为神祇见多识广,见惯了好看的面孔?比祁盘腿坐在奈河,借着混浊的河水审视自己的脸。
或许是稚气太浓了?印象里,怀罪很喜欢和血河大将军说话,会笑着和转轮王交谈读书心得,对酆都大帝泰山君这些老头子尤为亲切——如果这张脸能够稳重些就好了。
他站起身,郁闷地拾起一块石头,朝奈河里一旋,石头带着力道,一连弹跳出十三个漂亮的水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路过的女鬼纷纷驻足注目——
“哇,好厉害!好神奇!怎么做到的?”
“绝了绝了!小郎君,我家有田宅有马车有官职,我们一起往生吧!”
“公子,我很有钱,非常有钱,我出银子,你教我打水漂吧!
夸奖的话总是容易使人开心,比祁兴奋地看向怀罪:“怀罪!我们一起玩这个吧!”
怀罪的目光莹莹一亮,她不太会玩,但这正中比祁下怀,他可以手把手地教她。事情本来进展得很顺利,怀罪的手法也渐渐娴熟,可在一个水漂不慎砸哭了三个水鬼后,冥王心感愧疚,坚决要金盆洗手。
适逢血河大将军从人间办完差回来,怀罪如见亲人,当即转身离开,蹦蹦跳跳地上前热情慰问。
看来,稳重的人不喜欢打水漂——比祁忽然很难过,手里的石头像是着了火,烫得胸膛里的心很不舒服,又酸又沉。
他抿着唇,看也不看地将石头扔进奈河,不慎激起二十四个清亮的水花,黄泉路上的女鬼们大为震惊,接连较好夸赞,呼声比之前更盛,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种感觉闷闷的,很奇怪,不伤人但是很磨人,比祁觉得自己生病了,还是一种沉疴痼疾——很久之前就曾经有过症状,但那时候很轻,他没放在心上,谁知时间越久,症状就被拖得更严重了。
小狗迷迷糊糊地趴在怀罪怀里,说自己病了,要去看大夫。怀罪很疑惑,一把拎起它的后脖颈,振聋发聩地问:鬼怎么会生病呢?
是啊,鬼不会生病,比祁觉得自己可能是心神不宁,想得太多了,于是打算学着转轮王的模样,读书静气。
不想治好病的鬼不是好狗,比祁是个有志气的鬼,既然下了决心,那么要吃就吃最猛的药,要看就看最能静心的书。
转轮王藏书很多,但有一些总是遮掩得很好,从来不让怀罪看,比祁想,那一定是见效最快的好东西,于是敛了声息,偷偷摸进了转轮王藏书阁的最深处,毫不犹豫地向那些被翻得陈旧的书下了毒手。
怀罪的书比祁不是没看过,他自恃读的书不在少数,却没成想,这样奇妙的书还是第一次读!
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看得他牵肠挂肚,结局好的就哈哈大笑,结局破碎的时常看红了他的眼眶,偶尔出现的亲密文字还会看得他耳廓一红,话本里的亲一亲摸一摸像是禁忌,哪怕活了几千年他也依旧觉得陌生。
没人告诉过他,与众不同的爱意可以有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
抱着一颗纯洁的治病心来,看了那么多字,比祁还是没能找到治病的法子,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病症的名字。
叫做年少而知慕少艾。
夜深人静的时候,鬼吟混在冥界凄厉的风声里,夜里提不起劲,檐铃一动不动。冥王宫黑森森一片,人皮灯笼幽幽怨怨地亮着,静待大放光彩的辰时。
长夜幽深,冥界沉沉入睡,他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她,时常缄默地想——你会喜爱我吗?
沉睡的怀罪给不了他答案,他叹了口气,轻轻凑上前,不携带邪念、不沾染**地贴上她的唇——
小殿下,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你爱我吧。
山崩地裂的时候,登上阴风怒号的高崖,稍稍垂眸就能看到血水滔天的女青地狱,一千年一轮回,那个吃人的地方,他陪她跳下去过很多次。
“你怕吗?”每一次,怀罪都会无比郑重地问他,想把他吓跑。
“不怕。”他总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她。
九幽要吞噬的是神女的骨肉,三十六层女青地狱中,神女的身体被层层盘剥啮食,化作细碎充盈的养分哺育整个冥界。
随着冥王的修为水涨船高,女青地狱的惩罚越来越狠厉。髌骨被硬生生拔除,手指被一根根绞断,细密的刀子把她的小腿剐得只剩下森森白骨,匕首尖锐地插入喉管,向下一划便能剖开整个脖颈,她的血每一次都会溅红他的脸。
生锈的勾刀钟爱神女的经脉,喜欢沿着走向,把筋脉全部划开,红艳艳的线条在她身上交错纵横,像是一张窒息的网,鲜血浸透衣物,浸染地狱,放干了血,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
铁树上生满尖刀,来回碾压肉/体,能榨干那些躲藏在深处的血滴,身体更惨白了,刀尖一遍遍穿透而入,创口被捅刺成白花花的肉泥。
冰冷的铁钳能在一瞬间把舌头拔除,不会给受刑之人任何呜咽的机会。紧接着,烧得发红发亮的烊铜会猛然灌入口中,顺着残破的咽喉往身体深处里钻,直至烧穿五脏六腑,腹部破开,流出温软的胃肠。
身体被烫穿,剥皮便容易了,透明发白的人皮能够直截了当地大块揭下,不好剥皮的顽固之处可以用刀刻,用斧凿,直至浑身不留下一丝人皮。
蛆虫之刑可以吞食腐肉,使得伤口更加新鲜红艳;真火之刑散发着妖冶的绿色火焰,可以穿透衣物直接灼烧皮肉,烧得发黑,沁出透明的油水;舂臼之刑是把人放在臼里舂杀,一遍又一遍,直至面目全非,骨肉糜烂……
三十六层地狱,三十六道刑罚,生而为鬼的比祁也不敢多看,受苦受难的五百年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闭着眼睛。他无法帮她缓解苦痛,只能化为魂灵陪在她身边。
五百年死,五百年生,一千年又一千年,黑色的鬼魅环绕在少女周身。他本以为,只要不看地狱里那些吃人的刑罚,日子就可以永远太平无虞地延续下去。
可是某一次轮回里,鬼魅听到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疼……我疼……”
墨色的魂灵睁开了眼,下一瞬,清楚地看到匕首插入咽喉,她的血喷出来,哭声迅速消弭。
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割裂时咕叽噗呲的血水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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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惧(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