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得知婚事,她同他一样不愿盲婚哑嫁。席间初相见,她同样没有一见钟情的缘分,却为他的谦谦有礼所打动,愿意成为陆家宗妇。
她说,在青石小巷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走过了家宅中的每一个角落,看尽了每一个他生活过的痕迹。香径、笔墨、笺纸、书册、故衣、帷幔,每一个与他有关的事物都在向她诉说旧事,透过那些蛛丝马迹,她一点点读出了他的心性、喜好和品格,窥探出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她有情,七十年光阴,万里神交,似乎不算太寂寞。
七十年里,她离他最近的一次,是公婆去世那年,她颤抖着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他传信。
可那时他身在岭北,途遇洪水,待救了无数百姓后匆匆赶回乡时,已是三月之后,父母早已入土为安。苍生疾苦,正值多事之秋,他只能独自一人,匆匆赶去祖茔祭拜,又匆匆返还。
那一年,他年近不惑,遗失了本可以有的一次相见。
一见不钟情,再见天注定。可惜再见之时,两人都已到了白发苍苍的暮年,她说她此生没什么愿望,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和他看一场大雪。
她的身体一直很差,那时,已是回光返照之际。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她阖眸的时候,他也溘然长逝了。
但他有幸遇到了神女,神女许他得道成仙,他唯愿入南斗,成为延寿星君。泪流满面之际,神女抚顶,点石成金。
漫漫七十年,他没能为她做过什么,他想帮她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于此,他为她偷来了半日寿命,在那个漆黑的良夜,两位白发苍颜的老人坐在庭院中,看尽了一场人间七月的飞雪。
在延寿星君眼中,他这一生是不配成仙的。他用一万年来赎一个谎的罪,如今,到了他故去的日子了。
往事永远埋藏在了延寿星君的心里,怀罪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问:“星君,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比祁也道:“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帮你实现。”
“没什么大事,不过……”延寿星君笑着,“若你们去了神界,有幸见到巫山神女,请代我向她问一声好吧。”
“星君你,你也知道……”怀罪讶然,又看了看一旁的葛仙翁,心中忍不住腹诽这两人藏得真好。
“早在你们二人初至仙界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来了,葛仙翁之所以知道,还是我透露给他的。”
揣着星官的身份四处晃荡了这么久,没想到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怀罪当即吸了口凉气:“其他仙君仙子不会也早就知道了吧?”
“放心,”延寿星君安抚她,“只有我和葛仙翁知道。”
怀罪松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自己。
清风轻轻扬起延寿星君的白髯,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活了这么久,我知足了,一点都不难过。”他迎着风,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大限将至,是时候离开这个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地方了。”
一语尽,他阖了眸,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怀罪从没见过仙人坐化,今日是第一次见。相比于死亡,那更像是一场绮艳而美丽的献祭。她亲眼看到,仙人灵力溃散的同时,肉身也在渐渐消弭,光影被风吹散,变成无数光点奔赴远方,犹如坠落的星星。
她讷讷地想,是了,延寿星君本就是一颗耀眼的星星。
与此同时,星君的博袖一动,未几,从里面缓缓游出两尾小鱼。怀罪认得,那是她从鱼龙池带回来送给他的。
延寿星君似乎很珍视这个礼物,带着它见证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阴一阳两条小鱼环绕在他的身边,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游曳。它们没有神力,拢不住四散的灵魂,唯有沉默的陪伴。
某一刻,它们倏地更亮了,鱼尾摆动,游得越来越快,最后盘旋成一具光耀的游龙。龙头仰天高吭,散落的灵魂碎片栖息在它身旁,像一幅哀婉的画。
画很美,却并不长久,肉身彻底消散的时候,龙身也随之陨灭。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风云落,鱼龙灭。
三人沉默地看完了这一幕,风吹来的时候,葛仙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
出门游历这么久,在仙界待的时日是最长的。在这里,怀罪经历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右弼星官飞升了,延寿星君坐化了,贪狼星君被罚入人界历劫十世。
或圆满或不圆满,所有的事都有了一个结局,至此,仙界之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南斗宫几乎倾巢出动,全部都来送行了,乌泱泱的阵仗让怀罪和比祁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人家有点舍不得你,嘤……”颂白星官捏着个小粉帕子,哭哭啼啼的很是伤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回来探望大家!”
“怀罪啊,怎么不早些透露你的冥王身份呢?我们也好全心全意地招待一番啊!”苦彗星主自知说话不过脑子,却又不记得有没有在怀罪面前失言过,很怕她离开的同时揣上了些许小仇恨。
“怎么会呢?仙君们都很热情,我在这里玩得很开心,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都怪我们平日里忙着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惭愧啊……”上生星君的大花扇子第一次被用来遮住自己羞愧的脸。
怀罪却暗喜:“幸好大家什么都不知道……”
岁棠星君笑得十分灿烂:“我就说嘛,修为那么高深,怎么会只是个小星官?吓得我好几宿没心思睡觉!冥王殿下,下次来仙界记得来找我,我们再切磋!”
“一定!一定!”
……
诸如此类,平日里几位相熟的仙君们也一一问候了将要离开的怀罪,怀罪第一次经历这么热闹的离别场面,笑容比来的时候还灿烂。
司命星君也来了,他似乎有话想说,却一直没有开口,怀罪注意到了。
其实在她心里,司命星君有神性,有天赋,又兢于本职,善于为旁人考虑,只是千年来一直没能绕过那个囚困仙界已久的弯,以为只有勤修苦练才能飞升。
不过,如今仙界肃清了风气,怀罪相信,他的神位指日可待。
于是,她三两步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量说——
“司命星君,放心吧,日后飞升成神的仙家里,定会有你一席之地,我对你有信心!”
她笑着来,又笑着去,像贴面而过的暖阳。他是想说什么,可看到怀罪说完蹦蹦跳跳回到了比祁身边,看到他们二人嬉闹作一团,喉头滚了滚,又把话咽了回去。
“怀罪,”他远远看着她,在心里默默向她道别:往后山高水长,有缘再相见了……
重要的人往往喜欢捱到最后才开口,葛仙翁却剑走偏锋,直到最后也没开口,而是慢慢悠悠地晃上前,给怀罪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怀罪身子一颤,那段惊电般的记忆被猝然勾起——
还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葛仙翁哼着小曲来到怀罪的住处。
“葛仙翁,你怎么来了?”一开始,怀罪还是满怀开心和惊喜的。
葛仙翁倚在门口,把头探进来左瞧瞧右瞧瞧,见比祁不在,这才放心大胆地走了进来。
“送你一个好东西。”他神秘兮兮地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葛仙翁能有什么稀奇宝贝?怀罪好奇地低头一看,看到了一本看起来十分正经的书,上面响当当地提着三个字——
**经。
怀罪依稀记得苦彗星主曾经提过这三个字,当即眼前一亮,惊讶道:“仙翁,这就是你写的书吗?”
她以为是什么对修炼大有裨益的心经功法,正想翻开看看,谁知葛仙翁眼疾手快,一下子把书又收回背后。
“怀罪啊——”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语重心长,像是即将传授一些人生至理箴言。
怀罪很快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嗯!”
“是不是经常有人对你说,有些事你长大就明白了?”
“没错!”怀罪很难不赞同地点点头,仅仅是在仙界她就已经听到很多回了。
“是吧?”葛仙翁循循善诱,“但那些都是屁话!又不是个子,怎么可能长大就知道了呢?有些事,若是不听不闻、不学不问、不看不说,就永远不会知道,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直接说进了怀罪的心坎里,她如见知己般连连点头:“太对了!”
“随着时间过去,你的身体终有成长,但你的心却并不一定跟着长大了。据老夫这么久以来的观察,冥界那群鬼肯定没有和你谈论过这种事,他们肯定觉得羞于启齿才一直不教你,这其实是不对的,不负责任的……”
葛仙翁说得起劲,可听着听着,怀罪又开始听不懂了,也不知道冥司们好端端的怎么在葛仙翁心里留下了这么差的印象,她本想出口为他们说两句好话,可惜葛仙翁兴致太高,她一直没找到插话的空隙。
而且说着说着,葛仙翁忽然开始不遗余力地夸她——
“老夫的书就适合你这样的人呐!你就是老夫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找的完美读书人呐!”
说着,他郑重其事地把书放到怀罪手里,谆谆告诫道:“老夫见你与比祁关系不错,走到这一步也只是早晚的问题。放心,别人不教老夫来教!只要你仔细把这本书读了,日后一时兴起**,也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
虽然没太听懂,但怀罪还是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认同。她接过书,正想看看里面记载了什么好东西,然而随手一翻,蹿出来的画面直接吓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到一男一女裸呈于床榻上,女子平跪,男子半跪,身体紧密贴合……
那一刻,好多问题在她脑袋里炸开——他们为什么不穿衣服?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奇奇怪怪姿势?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别人做这种事?
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细节,但怀罪骇得没敢再看了,一瞬间把书合了起来,烫手山芋般迅速塞回了葛仙翁手里。
与此同时,她的脸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只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啊——”的一声惨叫跑出了门。
而现在,在这个欢乐的离别之际,虽然她没有见到那本书,可那个画面却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两边脸蛋如有记忆,十分自觉地红了起来。
“怀罪!你怎么了!”比祁捧起她的脸,以为她出了什么毛病,语气里很有些担心。
他一摸,怪罪的脸不可遏制地更红了,她连忙抓住他的手,逃也似的飞快离开:“快走快走快走!”
身后,葛仙翁的声音异常嘹亮:“别害怕——这是很正常的事——”
“啊——”怀罪的脚步霎时快得吓人。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神界站,请在此站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及贵重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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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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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恶(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