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沉寂了近万年之久的仙界再度飞升出一位天神,右弼星官灵识入九天,入护法天神天蓬元帅麾下,守护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号九元煞童、九天杀童大将,亦尊称“天杀大神”。
右弼星官的飞升出人意料,他修为不深,脾气还差,在很多人眼里,不被逐出仙门就已经很不易了。谁知这小子竟然闷头干大事,不再满足于上房揭瓦这种小打小闹,屁股一撅直接蹿上了天。
同时,也使急功近利了这么多年的仙界开始思考——为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能够飞升,而四位深孚众望的仙人却全部名落孙山呢?
走在回天梁宫的路上,三位狱友一路高谈阔论。怀罪作为阴间的大掌柜,首当其冲地被推出来讲两句。
“我觉得是因为本心。”怀罪说,“六界之中,神界最尊贵,最受敬仰,是因为他们心怀仁善,以解救苍生为己任,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这种事很难,并非随便拉个人就能做到,神明必须永远秉持着赤子之心,不因名利而动摇,不因苦难而退却。”
比祁黯黯道:“说得好听些,神明是焰火,生得璀璨,死得干净。说得残忍些,神明就像是六界的药,性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哪里出了毛病,他们就必须赶赴上去,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话不糙理也不糙。”怀罪赞赏地点点头,“所以,心有杂念的人注定成不了神。右弼星官这人吧,虽然无理取闹了些,但似乎也就耍耍嘴皮子了,没真做过什么坏事。他那么向着贪狼星君的一个人,公理心却能够指引他做正确的事,就算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也没有被仇恨蒙蔽眼睛,而是选择了原谅。这些,在如今的仙界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顺着话茬,葛仙翁一语道破天机:“所以啊,仙人要成神,不在于修为,而在于做好分内之事,守住仁心礼义。”
“正是如此!”怀罪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惠风和畅的远方。
她相信,过了这道关,仙界将再次焕发出它原有的生命力。
只不过她有些替葛仙翁可惜:“若不是仙翁你如此坚定地不愿意封神,这一次的神位,其实我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
“你的心意老夫收下了,”葛仙翁呵呵笑着,捏了捏鼠须髯,“只不过老夫境界不够,没有那么大公无私。况且啊,做神祇太累太操心,老夫一大把年纪了,折腾不动,这机会留给年轻人比留给老夫划算。”
他的这番话没什么疏漏,却使比祁忽然想起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疑问,而这个疑问,又使得仙翁的这番说辞变得十分矛盾——
“既然不想封神,仙翁为什么会早早赶来南斗宫呢?”
为了能让话听起来委婉些,比祁特地贴心地避开了“最早”两个字。
但葛仙翁还是听出了这两个暗戳戳的字,然而,他没有原地跳脚一蹦三尺高,也没有像从前众仙集会时那样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此刻三人同行,再一次遇到这个疑问,他的面容变得凝重起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天梁宫——
“那是因为,老夫唯一的好友延寿星君,不日便要坐化了……”
比祁和怀罪的目光猝然望向天梁宫的方向。
回到天梁宫的时候,葛仙翁还算镇定,比祁和怀罪不太镇定,七嘴八舌的呼唤着延寿星君的名字,然而四处都找遍了,他一直没舍得露面。
“奇怪,”怀罪四处张望,“延寿星君平日里都待在宫里的啊,去哪里了?”
想到葛仙翁方才说的话,比祁心里一咯噔:“不会是……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正好是星君坐化的日子吧?”
葛仙翁一顿,目光中隐隐触动,他走上前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延寿星君的踪迹——确实不在天梁宫。
好事坏事全赶到了一起,葛仙翁不知是还高兴还是该悲伤。面对比祁和怀罪探寻的目光,他定了定神,道:“或许,我知道他在哪儿。”
于是,从通神之境千里迢迢跋涉回来的三人再一次千里迢迢地跋涉回去。
阴云褪去,通神之境一如往常那般天光旖旎,云霞绚烂,古老的凤凰木亘古生长着,将柔和的疏影投落在宽广的天地之间。
他们一眼看到了延寿星君,在一片斑斓的颜色中,他素净的白袍显得格外醒目。
白发,白髯,白衣,像是披落着经年的雪。
“延寿星君……”怀罪奔上前,小心地唤了他一声。
延寿星君正阖眸打坐,听闻声音,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三个身影。他的目光一个个探过去,把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最后慈爱地落在她身上:“怀罪来了啊……”
“葛仙翁说,他说你……”她不愿相信,想要证实,却又担心这样生生死死的话他听了会难过。
“总会有这一天的,”延寿星君笑着,并不难过,“仙人是先天灵识,我只是寄托之人,这么多年了,天梁星该去寻找新的有缘人了。”
是啊,很多年了……
遥记得,万年前的他,是个守观的道人,于弱冠之年入道,自此,大好的年华全部奉献在了这里。道学在心,以道为务,持斋礼拜,奉戒诵经,烧香燃灯——他的一生看似波澜不惊,循规蹈矩,却也无数次在急风烈雨中,为众人抱薪。
初入道观,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道徒,跟随在高功[1]身后,观世事,解人惑,打斋建醮。过多地涉入人世,便也过多地见证了了民生疾苦。他一生清贫,助人无数。
见过世间太多悲凉,挽救过无数人间疾苦。他的死引得万民跪拜,更引得上苍注目,在还是人的时候,他便亲眼见过了九天神祇。
他说人间多苦难,苦难多遗憾,他说南斗注生,他想入南斗宫,任天梁星。
一万年前,神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一介凡人由此羽化登仙——
这是旁人知道的,在旁人心中,他是一个真正的圣人,有神明的仁心。
可在延寿星君心里,自己劣迹斑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他骗了神女。
选择成为延寿星君,他有自己的私心——为了一个一生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子。
入道之前,他出身于富庶的钟鸣鼎食之家,祖上世代经商。弱冠之年,父母为他说亲,属意于一位家中式微的官家小姐。可他读了书识了礼,不愿意这样盲婚哑嫁,家中人没有办法,安排两位年轻人见了一面。
席上,他们相见了,却没有一见钟情的缘分,他没能在第一面的时候爱上那个陌生的姑娘,他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地决定自己的终生大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父母气极,将他关在了书房,说成亲之日再将他放出来。在那个无人问津的一隅之地,他被关了整整三个月。
故事的开始,是他随手拿了□□经。
“道生万物,万物皆由道而生。”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能够保身,能够全生,能够养亲,能够尽年。”
正是那三个月里,在那个逼仄的屋子里,他览读了无数道家经传。当所有字句从书页中苏醒过来,在他面前闪耀着澄明的金光时,他得悟道法,一个坚定的念头也由此而生——这一生他有所求,他要潜心问道。
大婚之日,他于堂前公然逃婚。赶到城郊远山上的道观时,那身正红的喜服已经残缺泥泞。他狼狈、疲乏,可在三官大帝的石像前跪下的那一刻,他欣然而虔诚地流下了热泪。
从此往后,他的七十年人生,全部奉献给了道心。
七十年后,他长须白髯,年已耄耋。有道之人往往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大限,那年中元节,他第一次回乡祭祖。
然而离家太久,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悠长的青石小巷里,他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侧身对着他,婉婉有仪,肘间揽着一捧盛放的铃铛花。
他望了很久,也记了很久,那一眼,他的心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劳驾,敢问岭南茶商陆家在何处?”
老妇人抬起头,看见了他:“先生是要去那儿吗?”
“羁旅多年,回家看看。”
妇人没有给他指路,而是顿了顿,说:“我带你去吧。”
她带着他,回到了那个七十年未曾涉足的家宅,而她,是他七十年未曾谋面的妻子。
他在迟暮的时候,爱上了年轻时没爱上的人。他知道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替他侍奉双亲,操持着偌大的家宅,她守了一辈子的寡,在看不见的地方,她被人耻笑了七十年。
此行他除了祭祖,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想将家中产业奉送给妻族。他一生求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补偿她,这是他仅有的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可所有的爱意,在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化为经年的羞愧。
多年操劳,她咳疾多年,身体并不好。她笑着,将铃铛花拢入瓷瓶中,说:“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么多年,公婆待我很好,我的母家也受了诸多恩惠,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更多。”
他说他耽误了她一辈子,她摇了摇头,说,是她甘愿留在这里的——
[1]道教法师的专名。在举行宗教仪式时高座居中,在道士中被认为道功最高,故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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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恶(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