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渔民们纷纷趁着涨潮时间出海捕鱼,寥落许久的海岸边总算迎来崭新的一轮喧闹。
与穿戴着雨靴、围裙,搬运着渔具的当地人相比,远远坐在海滩上的两人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因此,很快便有热心阿姨走上前来,操着略带口音的当地方言询问道,“恁俩个是外边来的吧?”
顿了顿,也不等他们作答,就兀自笃定地摆摆手,“嗯,看着脸生,没见过哩。”
何雾对这门陌生的外语一窍不通,只能保持沉默,将外交事务全然托付给宋替玉。
至于后者,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先是飞快地朝何雾看了一眼,接着才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回答道,“我们正在旅行,路过这里发现海景壮阔,所以忍不住停留一阵子。”
掌握他们的来意,阿姨立马笑呵呵地点头,“这个样子噻,我还以为恁俩个是迷路了嘞。没遭难就好,有啥子事情就随便找人帮忙哈,不用客气。”
说完,她豪爽地冲两人挥挥手,转过身便大步流星地朝不远处那艘渔船走去。
直到船员全部就位,岸边早已蓄势待发的船只才终于伴随着一道道洪亮高亢的“起航喽——”驶向日光盛放的大海深处。
见宋替玉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何雾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她居然没有认出你。”
何雾毕竟是公认的最强超能力者,想来在其他国家领导人眼中都是需要着重防范的对象,像这样贸然在他国领土停留过久的举动,如果给不出合理的缘由,恐怕是不能轻易揭过的。
因此,当那位阿姨靠近时,他的脑海中几乎闪现过无数个念头——该怎么解释才不会被追责?要是被当地人民暴力驱赶又该怎么应对…
然而,何雾却是满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将手横放在自己下巴处说道,“比起这张脸,还是‘何雾’这个名字的知名度要更高些。”
以往为了执行任务时的便利,即便是参加世界级竞赛,她也会尽量减少露脸的次数。
再加上各大网络平台在特调部授意下的刻意限制,自然很少有人能把何雾的长相与名字对上号。
就算不久前她在参加拔旗战时有了大把的出镜时间,但网络上的大多数信息都像海浪一般,需要经过层层递进,耗费漫长的光阴才能抵达彼岸。
更有些时候,会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
“我听说有些地处偏远、人口稀少的国家,甚至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超能力者。”她淡淡说道,“这就意味着,在那个国家没有人认识‘何雾’。”
“当时听完我就觉得,等到退休的年纪,就该去这样的地方,安安心心地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蛮不讲理的糟老太太。”
她记得,在得知这样一个算不上荒谬、却堪称无厘头的计划后,特调部的同僚们几乎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但现在,何雾等待了片刻,却依旧没有等来宋替玉的笑声。
于是她好奇地转头打量起宋替玉的神情。
只见他一本正经地思索半晌,而后自告奋勇道,“那就带上我吧。吵架的时候如果优势在你,我就默不作声;要是形势不对,我就出面道歉。”
这一回,被逗得捧腹大笑的人变成了何雾,“这算什么...我只管撒泼,你负责窝囊?”
宋替玉也露出笑容,却不忘辩解道,“用最简单的方式进行善后,不算窝囊。”
“哦——原来是这样...”
船只逆浪前行,红日拨云而上,鸥群破风飞翔,有关于这场仓促出逃的记忆就此定格。
赶在他国的超能力者下逐客令之前,何雾再次发动[地域链接],将那间旧杂货铺的木门与赛恩斯学院相连。
五个小时过去,江州市已经入夜。
无法抹消的时空差距下,这扇单薄而古老的门扉,既连接了远隔山海的空间,也承担着分割昏晓的界线。
何雾还需要回特调部完成近期的工作汇报,于是两人暂时分道扬镳。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宋替玉微微收拢手指,紧拎着那满满一大袋从遥远国度带回来的特产,转身朝男生宿舍区走去。
精英班学生的宿舍自成一栋,不仅房间面积更加宽敞,内部陈设也更豪华,惹得不少普通班学生都艳羡不已。
原本在转班之后,负责管理宿舍区的工作人员还特地询问过宋替玉准备什么时候调换宿舍,最后却被他一口回绝了。
因此直到现在,宋替玉仍旧住着高一入学时被分配到的那间宿舍。
赛恩斯学院从来不强制学生留在教室中进行晚自习,平常这个时候,宿舍区里早已经灯火通明,十扇窗中至少能有三扇透出光来。
然而今晚却格外异常,邻近的几栋宿舍楼统统漆黑一片,四周除了偶尔响起的鸟鸣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他放慢脚步,不动声色地将口袋中那枚超能力抑制器调整到开启状态。
动作才刚刚告一段落,位于楼梯拐角的那片阴影中就猛地蹿出道人影。
下一秒,黑暗中便探出一双洁净无瑕的手,径直扼向他的脖颈。
在这股推力的作用之下,宋替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几步,直到腰部狠狠撞击上走廊的栏杆,身形才勉强稳定下来。
沉甸甸的袋子掉在脚边,装在最上层的零食顿时散落满地。
尽管被掐得呼吸困难,可宋替玉的神情中却依然写满从容。
压根用不着细想,他就已经料准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当“顾长坤”这个名字在思绪中飞速闪过的同时,逆着灯光出现在宋替玉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张与之对应的熟悉面孔。
简直没有半点意外可言。
他一手握住顾长坤青筋暴起的腕部,望过去的眼神波澜不惊,“你想杀我?”
顾长坤愣了愣。
可理智与冲动还没来得及厮杀出个结果,就草草在宋替玉的下一句诘问中败下阵来——“做得到吗?”
仅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
是啊,做得到吗?
即使何雾不在,负责监护地球核心的特调部人员也不会少于五人。就凭现在的他,又能在五位超能力者的眼皮子底下做得了什么呢?
于是乎,顾长坤只能满脸颓然地松开手,踉跄着向后跌去。
冷白的灯光下,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举手投足间都不再是以往的矜贵,反倒弥漫着浓浓的萎靡气息。
他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变故都始于那场拔旗战。
之所以还要大费周章地把其他人都赶出宿舍区,并在阴暗的角落中苦等几个小时,不过就是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的能力,他引以为傲的[精神控制]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想到这里,顾长坤定下心神,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对此,宋替玉并没有给予答复,只是自顾自地取出那枚正在生效的超能力抑制器,而后当着他的面,将开关重新拨回到“OFF”侧。
而这个举动,无疑也是一种回应。
霎那间,顾长坤的心就凉了个透,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晕死过去。
本就惨白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此刻凝聚在他脸上的每一种情绪都无处遁形——恐惧、无措、哀切,似乎…也有几分后悔。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墙站定,面目狰狞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要怎么做你才能把我的能力还给我?”
宋替玉对他的挣扎与痛苦不屑一顾,只是指着那些因为顾长坤而掉落在地的零食淡淡道,“捡起来。”
语气冰冷,语调平直,几乎无异于是一句命令。
放在过去,如果有人胆敢用这种态度和顾大少爷说话,必然会迎来无止境的麻烦。
可现在,顾长坤却真的依言照做了。
他拖着步子,弯下脊背,将那一个个包装精巧的零食统统捡起来装进袋子里,完好无损地交回到宋替玉手中。
从这一反常态的行动不难判断出,顾长坤正在奢望着宋替玉也能像他一般,把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重新归还给他。
宋替玉当然读懂了他的期待,却报以一道轻笑,“你的能力并没有消失...”
说到这里,他特地停顿片刻,见顾长坤的脸上果然浮现出惊喜的神色,才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下文,“而是被转移给了一只飞虫。”
刚迎来上扬趋势的嘴角顿时僵住,顾长坤还停留在希望复燃的雀跃之中,大脑不由得感觉有些错乱,“什么意思?”
这两句话的意思其实再简单不过,他真正需要的,仅仅只是一段反应的时间。
因此,宋替玉并没有再做解释,顾长坤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在回过神以后一脸难以置信地扑了过去,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道,“你把我的超能力,给了一只虫子?!”
“你疯了吗?!”
这世上花一辈子时间祈祷着来生能够拥有超能力的人不在少数,可宋替玉却偏偏对他视若珍宝的能力弃如敝履。
从此以后,与其他仰望着超能力者的普通人相比,他甚至还要额外被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虫子永远压上一头。
只用两句话就能够全盘托出的真相,却足以给顾长坤塑造出独一无二的、位于最底层的牢笼。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最残忍的报复。
绝望的骤然反扑,令顾长坤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一窒,生理性泪水几乎立刻从眼眶内溢出,狼狈地流了满脸。
经过最后一番绞尽脑汁的思索,他脱力般松开手,微微佝偻着肩膀,摆出一副妥协的姿态,“我知道,你想为你父母报仇...”
“不如这样,我去问清楚那天究竟是哪个旁系继承人对你动的手,只要你把他的能力转移给我,人随你处置,怎么样?”
宋替玉深深地看他一眼,“我说过,你低估了我的决心。”
说着,他抬手将布满褶皱的衬衫衣领抚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情,“我收回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能力,而是获得能力的天赋。顾长坤,你已经永久失去了成为超能力者的资格。”
“而这也仅仅只是个开始,你所自豪的家世、财富、地位、名誉都会逐步崩塌。”
“我想看到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痛苦,是整个顾家的覆灭。”
“一报还一报,很公平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顾长坤的嘴唇颤了颤,却接不上话。
片刻后,他才带着脸上还未干涸的泪痕,自暴自弃地笑出声来,“好大的口气啊?”
“你知道我们顾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底蕴有多深厚吗?”
“就算地球核心能影响全人类的未来,想要在短短三年之内搞垮整个顾家…”说到这里,身为顾家长孙的荣耀让他的眼神中恢复了几分坚定,“绝对不可能。”
作为所有人默认的未来继承人,顾长坤显然对顾家的财力、地位有着最充分的认知。
只可惜,他在得出这个结论时,仅仅将目光放在了过去,却并没有着眼于未来。
“看来你完全没有关注过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宋替玉十分体贴地给出了解释,“超能力抑制器被划分为军工类产品。”
用不着继续剖析,顾长坤就已经领悟了其中暗藏的潜台词。
顾家百分之八十的经济收入都来源于军火销售,要是得不到超能力抑制器的授权,无异于形成了一个致命的短板。
在这种情势之下,在群狼环伺的帝都之中,顾家又还能在行业的龙头位置扎根多久?
霎那间,笼罩在顾长坤心间的绝望更加浓郁。
思绪混乱的脑海中,唯独有两个字格外清晰——完了。
被预知的悲惨未来,就如同一场被预支的灾难。
到最后,他只能神情呆滞地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看着曾经替自己将尊严高高垒起的事物,都因为过去的不知收敛而一步步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似乎注定要为此感到后悔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