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天空正是最暗的时候。
小镇虽然偏僻冷清,远远眺望过去见不到几栋民居,但路途平顺,鳞次栉比的路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依旧明亮。
这间杂货铺临海而建,门外紧挨着蜿蜒盘旋的沿海公路,走到尽头便可以通过一段碎石块垒成的台阶下到海滩。
宋替玉像是对所有道路都了如指掌,连半步冤枉路都没有多走,就带着她抵达了海岸边。
灯光照不亮的那片海域漆黑一片,犹如一个还未开启的宝藏匣子,藏着数不尽的秘密。
海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精神一振。
何雾吸了吸鼻子,正觉得凉意渗人时,又忽然想起来宋替玉身上只穿着西装,连外套都没来得及带上就被自己给拐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连忙转头询问道,“你冷不冷?”
“还好。”宋替玉面不改色地回答。
“别嘴硬,你耳朵都冻红了。”何雾立刻就捕捉到他的破绽,“你的体型跟我们队长差不多,先临时借用一下他的外套吧...”
“你们队长?”宋替玉偏过脸看她,“是陈老师吗?”
“对。”何雾应声,正打算发动[探囊取物]时,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斩钉截铁的“不要,我不冷”。
她停下动作,“地球核心也是会感冒的。”
“你担心全世界人民会跟着我一起遭殃?”宋替玉的视线牢牢落定在她的脸上。
他很在意,这究竟只是出于工作职责的提醒,还是基于个人情感的关心。
何雾愣了愣,坦诚道,“当然也有那方面的原因,但生病了不舒服的可是你自己,难不成你还想像之前那样大半夜跑医院去打针?”
说完这段话,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直到抬眸间发现宋替玉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自己,才茫然地眨眨眼,“怎么了?”
宋替玉轻笑出声,“果然,你就是被我带回家的那只小猫。”
刚听到这句话,何雾还忍不住在脑海中偷偷盘算着该怎么狡辩。
可下一秒,宋替玉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难怪连床头柜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
“......”
这算什么,直接实锤了呗?
于是乎,何雾决定放弃挣扎,“对,没错,是我。”
说完,她直接发动能力取来两件自己的外套,并将其中一件递给他,“既然不好意思借用别人的,那就只能穿我的了。”
宋替玉垂眸看向那件被挂在自己臂弯上的浅粉色羽绒服,而后若有所思地将衣服拎起来展开,贴在身前比对起来。
在这一刻,两人的体型差距几乎是瞬间由抽象转化为具象。
这件对何雾来说宽大柔软、蓬松保暖的羽绒服,摆在宋替玉面前却像是经过偷工减料后还出现缩水情况的不良商品。
“已经是我柜子里最大码的了,凑合穿。”何雾说着,便自顾自往沙滩上一坐,迫不及待地翻出那瓶山泉米酒。
她伸手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宋替玉也坐下,而后问道,“班长,你喝过酒吗?”
虽说转班以后,宋替玉并没有再担任班长一职,平常为了不让其他人感到混淆,何雾会尽量改口喊他的名字。
可现在既然是两人独处,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喝过。”宋替玉跟着她席地而坐,一边依言套上那件并不合身的羽绒服,“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偶尔会跟着长辈参加一些酒局。”
那些人劝起酒来,可不会管他是否成年。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何雾都已经摆好酒杯、开好瓶盖了。
用清冽的山泉水酿造而成的米酒和平常市面上售卖的不同,不仅多出几分甘甜可口的滋味,入喉也不会发涩,反而口感清透爽滑。
刚倒出一小杯,醇厚的酒香就裹挟着恰到好处的甜蜜扑鼻而来。
何雾细嗅了嗅,一边是米酒的清甜,一边是海风的腥咸,再抬眸看向眼前黑沉沉的海水,忽然觉得有点美中不足,“夜里的海,一点都不好看。”
闻言,宋替玉抬眸望向云影厚重的天空。
下一秒,层层叠叠的云团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四周分散开来,隐忍许久的繁星终于突破障碍,一颗颗接连闪烁着映入眼帘。
只可惜现在正值下旬,月亮早早地落到了地平线以下,仅凭星光依旧难以让这片深海泛起粼粼波光。
想了想,他温声说道,“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可以一起等到太阳出来。”
“好!”何雾点头,把手中的杯子递给他,“虽然中途出现一点小小的偏差,排场稍微简陋了点,但怎么说也算是场庆功宴。”
等宋替玉接过以后,才又将自己的酒杯凑上去轻轻一碰,“干杯!”
米酒的度数通常都不怎么高,以宋替玉过去参加酒局所摸索出的酒量而言,大概是一整瓶灌下去都不足以脸红的程度。
这样也好,过去几天他没少听见周围的同学因为超能力抑制器引起的不适感而发出抱怨。
如果何雾喝完后还能保持清醒,或许就不需要使用抑制器封禁她的能力。
他安心地想着,微微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可紧接着再转头时,就发现何雾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透露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清澈感。
这么快!
原来她说自己酒量不好压根不是出于谦虚,而所谓的“才敢喝上几口”,其实是因为只喝几口就能醉倒。
宋替玉不禁失笑。
面对何雾时,他似乎很容易变得措手不及,哪怕是早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最终也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发展。
何雾却迎着他的目光“嘿嘿”一笑,尽管已经显现出醉态,可催动起[意念控制]给自己接着倒酒倒是进行得有条不紊。
海风卷起一阵阵浪花,拍打在远处的礁石群上,以最柔软的水流奏响最苍劲有力的击鸣之声。
宋替玉一手托着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地畅饮,嘴角终究还是忍不住上扬,“你还真是对我倾注了相当沉重的信赖...”
明知道自己酒力不佳,却还是放心地把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暴露在他眼前。
简直像极了一只主动露出柔软肚皮的小猫,可爱得令人难以招架。
或许是被这句低喃吸引了注意力,何雾半眯起眼睛望向他,磕磕巴巴地问道,“班长,刚才那块玉,该不会是、是你父母送给你的吧?”
她自小在福利院长大,对于亲情的概念并不清晰,可是见到同学们佩戴的长命锁与金手镯时,却总能够轻易地从中辨别出源自父母的疼爱。
她担心宋替玉留下的,也是这样意义非凡的一块玉。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宋替玉回答道。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令人一时间难以辨别真伪。
酒精仿佛在何雾眼前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目光所及之处都带上几分如梦似幻的缥缈。
于是她忍不住凑近过去,想要将宋替玉的反应看得更仔细些,“真的吗?”
“真的。”宋替玉轻轻点头。
那块和田玉只不过是他第一次参加拍卖会时,花十几万随手买下来的原石。
既够不上收藏的门槛,丢着又有些浪费,后来就索性送去加工,打磨成一条玉坠戴着。
顿了顿,他补充道,“那不属于稀有的玉种,论价格或许比这袋零食高出一点,但论价值,又稍逊一筹。”
“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场再公平不过的交易,所以…”宋替玉抬起手,轻轻将何雾脸颊边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别向耳后,“不用露出这样难以释怀的表情。”
见她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才淡笑道,“更何况,我可是现任的地球核心。”
“如果我想要继续拥有它,世界会有一万种方法让它重新回到我的...”
最后两个字眼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便被何雾猝不及防的举动骤然打断。
她举起紧握成拳的右手,脸上的笑容因为醉意而泛着可爱的憨态。
“锵锵——”
伴随这句由她人工配出的登场音效,一块由红色编织绳系挂着的清透白玉便大摇大摆地在眼前晃动起来。
短短的一瞬间,宋替玉的脑海中却闪过无数念头。
他看这玉坠,似是古老的钟摆,每一次摆动,都会触发振聋发聩的轰响,数着每一寸时间,引起心脏的共鸣。
又像是催眠师手中的道具,无形之间对他施加了不可抗拒的魔法,然后思绪就开始胡乱纷飞,在记忆里不断回放着念念不忘的一点一滴。
他看这红绳,有一段紧紧缠绕在何雾的食指末端,便忍不住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有一条被视作“感情线”的纹路百转千回,穿过山丘般的伤痂,最终也坚定地指向食指。
在无意识间,他寻找了无数个细节,只为了证明自己与何雾就是绝配。
何雾郑重其事地将玉坠放到他的手心处,而后从口袋中取出一张金光闪闪的银行卡晃了晃,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这是我们部长的卡,你放心,我已经…已经用它结过账了!”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听人说过,身上佩戴玉器可以驱灾避险,价值...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要平安。”
话音落下,整个夜晚似乎都寂静了片刻。
宋替玉蜷起手指,触及那块玉石的瞬间,蔓延在指尖的冰冷与另一面紧贴掌心的残存温热形成格外强烈的对比。
而后海浪扑簌的声响才卷土重来,昭告着这个世界仍在继续运转。
由酒精引发的困意逐渐涌现,何雾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牵动着,一下又一下地往前坠去。
在这之前,她还能够强撑着保持清醒,可一听见宋替玉回答了一个“好”字,始终耿耿于怀的事情仿佛在瞬间就得到疏解,随后莫大的安心感也如同一首催眠曲般笼罩而来。
于是乎,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她无知无觉地朝前栽去,直到脸颊触及一处安稳的停靠点,意识才陷入昏沉。
神奇的是,尽管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思绪也如同海水一般起伏不定,可她的耳边却始终能够清晰地听见浪花数着或急或缓的节点接踵而至的声响。
不久过去,早起觅食的海鸥成群结队地出现,扑腾着双翅不断徘徊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时而发出富有生气的嘹亮啼鸣。
再往后,在夜色下沉寂许久的小镇似乎终于复苏,远处开始隐约传来当地人民相互问好的爽朗声音,由旧自行车发出的链条声与老货车气喘吁吁的启动声间或响起……
她在这场安定而踏实的浅寐中,既没有感知到时间的长度,也没有错过时间的每一个脚步。
悬挂于天边的夜幕露出破绽,率先冲破地平线的曙光已经早早将整片天空渲染成浑然一体的月白色,至此,萦绕在何雾眼前的黑暗也淡化起来。
即使她的神思还没有完全恢复清明,却也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刚和宋替玉定下了某个小小的约定。
而就在她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眸时,一道近在咫尺的熟悉嗓音便恰好在这个瞬间盖过一切嘈杂声传入耳中,不费吹灰之力地唤醒了她。
“何雾,太阳快要出来了。”
下一秒,万丈霞光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无所遮盖的光束划下一道道清晰分明的界限,将火燎般橙红相间的天空由深至浅地隔断开来,而浸没在云团中的晨光则化为丝丝缕缕的金线,犹如古画中细腻顺滑的笔触,勾勒着一幅幅由浓墨重彩渲染成的绘卷。
风起云涌时流光溢彩,风平浪静时浮光跃金。
“还记得你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打开的那扇门吗?”宋替玉注视着她问道。
无需经过刻意的回忆,她就点下了头,“记得。”
宋替玉的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时隔数月,他终于可以对何雾当时所说的话做出回应。
“这个日出,勉强算作是我的回礼。”
当何雾大手一挥,用[意念控制]将那张全球限量的黑金色银行卡塞进自助结账机器后不久,正在都城参加高层干部会议的林部长很快便收到了消费短信通知,具体内容如下:
【帝都银行】尾号0188账户12月09日14:13支出弗斯特兰德币-1314.00(折合人民币521.00元),人民币余额594881688.68.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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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远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