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脚下,无名碑前。
所有的怨念都埋藏在黄土之下。
那里葬着陈婆婆的尸骨,亦埋着温知白与温令臣最后的父女情分。
她跪在陈婆婆墓前,从腰间摸出那枚冰冷的莲花令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母亲为何留下此物,为何要她去寻那虚无缥缈的无虞阁,她一概不知。但这令牌,已是她沉溺在绝望中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
温知白失魂落魄地走下青山,如同一个被抽离魂魄的偶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周遭的喧嚣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几声零碎的议论却像尖针,刺破薄膜,钻入她耳中。
“听说了吗?高家那位小公子彻底疯了……”
“可不是,天天嚷着什么……有妖怪要杀他!
“缚灵司的术士去了好几波,都镇不住呢!”
“妖怪”二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温知白。
她猛地僵在原地,眼前闪过裴钦州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以及梦中缠绕颈项的、湿滑冰凉的触感……
一股寒意自脊骨窜起,激得她几乎战栗。
“不。”她用力摇头,试图将这可怕的联想甩脱。
妖孽与否,都与她无关了。
她再也经不起任何失去。
现在,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一个目标可想。
温知白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恐惧与悲伤强行压下眼底,眸光重新凝聚起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握紧令牌,四处打听无虞阁的所在。
几经周折,方知此阁神秘,每夜子时方开,以交易闻名,只要代价相当,无不可为。
根据指引,她辗转穿过七八条幽深小巷,终至一条僻静狭长的街道。
褪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卷起地面尘沙,一座老旧的阁楼默然矗立在她面前。
阁门紧闭。温知白握紧令牌,在阶前坐下,等待夜幕降临。
“娘,您究竟要女儿做什么?”指尖反复摩挲着令牌上的莲花纹路,她喃喃自语。
空荡的街景映入眼帘,心中五味杂陈,连日变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鼻尖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立刻仰头,深呼吸,用力按压着胸口,将泪意逼回。
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
夜幕低垂,温知白抱紧双膝,不知何时倚着门柱沉沉睡去。
直至阁内灯火骤亮,暖光映上脸颊,她才一个冷颤惊醒。
怀着忐忑的心情,温知白叩响阁门。
一阵秋风刮起,门扉无声自开。
阁楼内静得吓人,她迈入半只脚的声音也放得极轻。
仰头望去,八层阁楼直通穹顶,每层皆悬无数烛火,数百光晕交织,令人目眩神迷。
一层紫纱帐幔无风自动,暗香浮动,几欲摄人心魄。
要离开,还是留下?视线已有些模糊,令牌上的莲花生出重影。
可若此刻退缩,何时再能踏入?
她不再犹豫,奋力举起令牌,声音在空寂中荡开:“小女温知白,受母所托,求见阁主!”
话音落下,余光瞥见紫纱后,一道窈窕身影悄然伫立。
“你是江绪绾的女儿?”
“是。”温知白转身,朝那纱帐后的人答道。
女人缓缓走出,斗笠微抬,似在审视温知白:“呵,还真像她。”
“您与我母亲……是何关系?”她忍不住问。
女人摩挲戒指的动作骤然一停,良久,一声冷嗤:“与你无关。”
“什么?”
“什么什么?” 那声音里淬着冰冷的嘲弄。“当日应承你母亲的,今日便交与你。”一方玄铁令牌被掷到她脚下,“江家死士,见此令如见家主。”
温知白弯腰拾起,满腹疑云:“死士?我母亲她……”
“她可是出事了?”女子打断她,斗笠下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温知白的沉默就是答案。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虽是责骂,却听不出半分嘲讽。
“阿姊,”温知白急切上前,“无虞阁阁主何在?我有所求,需阁主相助。”
“阿姊?”女子似是轻笑,缓步逼近,涂着蔻丹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声音软下几分:“我不像么?”
“您便是阁主?!”温知白惊愕,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小女听闻无虞阁神通广大,能知天下事。我娘失踪了,求阁主施以援手,打探她的下落!任何代价,我都愿付!”
一通好赖话说完,眼泪不知何时挂满脸上,女人为她擦去眼泪:“小孩一样。”
“阁主…我…”
不知为何,温知白总觉得阁主与母亲很像,但她不像母亲那样是个柔情的女子,多了几分英气。
“上一次为人拭泪,也是为你母亲。”
女子垂下手,声音里浸满无力,“我救不了江绪婉,也……救不了自己。”
“此话何意?”
“事到如今,终是走到了这一步。”话音方落,阁楼灯火自顶层起,层层熄灭,唯余底层残烛摇曳。
“古往今来,权贵皆求长生。江氏世代守护之秘,便与蛟龙有关——传说天地灵识化蛟为龙,取其内丹,佐以江氏女心头血,服之可得长生。为免天下大乱,江氏先祖与天子盟约,退隐朝堂。”
“为防天子清算,江氏暗中留存一支血脉,割断联系,以作薪火。你母亲,便是被选中的那人。当初分别,我们相约,以此令为信。再见此令,便是永诀……如今,皇家恐已开始清剿江氏,我……无法再寻你娘了。”
终究血脉相连。
“我们就不能一起走吗?!”
女子不答,只深深望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江氏血脉,你我皆已无法回头……温知白,你母亲既已脱离江氏,我们只能赌皇家不会牵连于你。今日你走出此门,便忘却江氏,带着这些死士,去寻你母亲!然后远离尚京,活下去……”
“忘记……?”温知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阁主,眼神里全是茫然和破碎,“怎么忘?
温知白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从今往后,像一个影子一样,背着这永远无法忘记的秘密,东躲西藏地活下去吗?
十七年的认知在瞬间崩塌,那些温暖的日常、母亲的慈爱,原来都建立在一个摇摇欲坠的谎言之上。
温知白这一刻才明白,她活在虚假平静中整整十七年。
说罢,女人抱住温知白,而后又略带几分不舍地松开:“走吧。”
……
当她离开时,黑暗中无声无息立着数十道黑影。
“温知白。”
她转身,却早已不见阁主的身影:“嗯?”
那声音忽然又从高处飘来,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保重。”
她的身体是僵硬的,心是空的。
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握紧了那枚莲花令牌,麻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无虞阁。
外面的风吹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她毫无知觉。
……
正思绪纷乱,窗棂一声轻响。
温知白骤然回神,趋步查看,窗外却只有夜色。
刚一转身,便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裴钦州!?”
话未问完,微凉的指腹已抚上她眼角。
“你哭了?”裴钦洲的脸色沉下来,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她泛红的眼角。
他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
她颔首,将喉咙的那份哽咽咽下去:“你去哪了?!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你知不知道,我……”那些委屈和埋怨的话,到嘴边最后却化为一句:“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他不由自主地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一只手搭在她的脑后:“是我不好,我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他的瞳孔又变成了竖瞳。
他异于常人的温度,让她不禁怀疑,可她不敢细想。
裴钦洲比她高出许多,手臂如蛇缠枝,愈挣扎愈紧。
待情绪稳定下来后,我温知白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
“裴钦州,你先松开我,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他的语气认真。
“于礼不合。”
“为何不合?”他问得认真,仿佛真心不解。
她竟哑口。
良久,她才得以推开他少许。
他倒也顺从,只是目光仍黏在她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裴钦州。”
“嗯?”他的语气不喜不悲。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陪你一起。”他没有丝毫犹豫。
难道不该问她为什么?去何处吗?
“我需要你留在这里帮我。”
她后退半步,转动博古架上的瓷瓶,露出墙内暗格,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票和一匣金银,以及一本名簿。
“我在尚京无人可信,而今有你。我将这些财物放在我房中,若我七日后还没回来,你便从这里取出钱,代我遣散府中所有旧人,他们的名字都记在这上面了。”
她又演示一遍机关:“还有,每月月初时,请代我去一趟井城,送些钱粮。”
想着,她启程前得先带裴钦洲去一趟井城,认认路,认认人。
“不要。”他打断,声音压得极低,一步步逼近,直至将她困在墙角阴影里:“我不愿意。”
“……我可以给你报酬的。”
“什么报酬?”他倏地欺身而下,气息拂过她唇畔。
她偏过头去,双手抵在他胸膛:“裴钦州!”
他不再进逼,只将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可我一个人不可以。”
“……”
“到底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温知白咬唇不语。
“求你,帮帮我。”她低语,向他恳求。
他望进她眼底,他终是败下阵来,眼底泛起水光:“你还会回来吗?”
“…会。”
有她这句话便足够了,她不愿说,他也便不再追问,
“往后,你便也不要回温府了,西郊有一处宅子,在我名下,日后你便去那儿住。”温知白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只道:“来日,我再与你解释。”
温知白不愿意让他卷入这场风波。
陈婆婆已经为她殒命,她不愿再让其他人因她而死。
……
万物安息,温知白又陷入那个梦境。
她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缓缓缠上她的腰肢,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相同的冰滑触感缠上她的腰肢,惹得她发痒,却又动弹不得。
“温知白……”
又是他,他总是唤她的名字,却又不告诉她,他到底是谁?
寒凉的吐息喷薄在她的脖颈,冰凉的鳞片擦过腰际,细微的窸窣声在万籁俱寂中无限放大,惹得她不禁嘤咛。
她想呵斥,却发不出声。
“知白……”他这次缠得越发紧,欲把温知白拆吃入腹。
她奋力睁眼,朦胧间只见流水般的银白长发铺满她肩头,模糊不清的脸,却又精致妖艳。
他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抵着她的额,乞求着她的垂怜。
“你是谁……”
她竭力抬手触碰他颊边那片若隐若现的白鳞。
可手腕却被猛地攥住,细密的吻落了下来。
“别走……”低哑的哀求紧贴耳廓,如同魔咒。
她挣扎不得,只能感受那冰冷的触感游移,最终停在颈动脉处。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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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京近来关于妖魔的谣言不断,气氛不同往日,街上多了许多身着紫袍、面带诡异面具的人,手持罗盘与符文长剑,四处巡梭。
异于常人的装扮,瞬间引起马车上温知白的好奇,她朝马夫问:“这些人我从未在尚京见过,他们是什么人?”
“回小姐的话,他们是缚灵司的人。说是京里近来不太平,死了好些人,高家公子又着了魔,特地请来捉妖的……唉,也不知真假。”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放下车帘,转头问裴钦州:“裴郎觉得,这世上有妖吗?”
他眼睫未动:“你觉得呢?”
她不再说话。
车厢内陷入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