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下的一处走廊,月回刚劫了一名丫鬟。
昨夜她特意留意过,这丫鬟的模样令她有些熟悉,待回头一想,才记起在她初到云京那日,还未进江府之前与这丫鬟在大街上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她应当是替府里出来采买东西,碰巧街上有人纵马,她受了惊跌倒在地。人没什么大碍,但手被粗粝的砂石挂上,落了几滴血。
她记得那血的味道,是人类的味道,并没有妖物的污秽气息。
她点了丫鬟的哑穴,将她逼到角落。
只需要划开这丫鬟的手臂看看她这幅皮下是否有血肉,血肉里是否有异味,就能够确定他们出事的时间节点,以及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丫鬟惊恐地望着月回,不明白为什么公子带回来的漂亮姑娘会突然这般凶残,拿着刀要杀她?
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这般可怜模样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忍心下手。见月回扬起刀,她拼了命摇头,眼中满是乞求,想让她放自己一命。
可眼前的女子无动于衷,刀正要划下去之即,身后传来一道呵斥——
“月回姑娘,你在干什么!”
是扶姬,她身边站着江雪辞,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以及一群下人。
未等月回说话,那不认识的男人忽地飞身前来,欲将她手中的刀踢走,但被月回闪了开。男人见一击未中,面色不庾,立即将吓傻了的丫鬟抢夺过去,伸手解了她的哑穴。
刚解开,她就冲到江雪辞面前哭喊道:“公子救命!她要杀我!求公子为我做主啊!”
身后的丫鬟们纷纷上前来安慰,“别怕,公子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好歹毒的人,你放心,公子最是公正,肯定会主持公道的!”
“……”
一群丫鬟们叽叽喳喳地说要严惩月回这个危险分子,当事人却始终沉默着。
她看向江雪辞,对方也看着她,两人都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江雪辞撇过头温声将那丫鬟安抚好,方才不冷不热地开口,“扶姬,你说该怎么办?”
“妾身以为,应当按府内律例处置,打入江府大牢关押,先问清楚缘由再决定是否送入官府。”扶姬盯着月回,柔声道。
江雪辞似是不太在意,随口道:“依你说的办。”
于是月回喜提了神职生涯中的第一次坐大牢。
江府大牢阴森寒冷,似乎是有人特意要她受苦,她被关进了最里面的那一间。
明明应该是暂且收押,可不知为何,押解她的人将她丢进了水牢。
水牢四周由青石砌成,中间凿了个大洞,洞里蓄满了冰水,洞的边缘做成了斜坡,经年累月长满了青苔,湿滑无比,被丢进去的人绝对不可能爬得出来。
侍卫将月回的双手绑住,吊在上面的横梁上。身体被冰水淹没,这水每隔五分钟就会涨一次,五分钟后再降一次,以此来消磨被关押人的意志。
若月回是人类,如此寒冬时节,置于这样的牢房里不出半刻就会被冻死。
很难想象,为什么温和仁厚的“玉面菩萨”江雪辞执掌的江家,会设立如此阴毒的牢房。
月回全程没有抵抗,现在情况未明,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这场陷阱多半就是那个大妖所设,它步步为营,想借刀杀人除了月回这个发现了异常的隐患。可惜它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月回并不是真正的江湖侠士,甚至连人都不是。
她不知道大妖究竟要做什么,但既然对方已经坐不住,她不如将计就计,以身入瓮。
现在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等。
水声在耳边回响,两个侍卫对她投以鄙夷又忌惮的眼神,直到走远了,月回依旧能听到他们的低声交谈。
“她不是公子救济的江湖侠士么,为何突然要在府中杀人?”
“不会被妖魔附身了吧?听说有的人被妖魔附身,一夕之间就会性情大变……”
“感觉不像,要是被妖魔附身,怎么可能乖乖被我们关进大牢?我之前同她接触过一次,不太会说话的样子,分明是个木讷的楞头子。这女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性格孤僻不讨喜,还是扶姬姑娘那样的好,温柔体贴,对我们这种下人都很和善。”
“就是啊,她之前一直待在咱们府上不走,在府上白吃白喝了半个月,我还是第一次见脸皮这么厚的人!这哪里有江湖里那些潇洒豪迈的大侠风范?我看她这什么侠士,多半也是装的!”
“说到这个,今天公子是不是又救了个人?听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不仅常替百姓除恶惩奸,还会降妖伏魔?”
“真的啊?!这么厉害?!走走走,赶紧看看去!”
“……”
话语声愈渐远去,月回眨了眨眼,将漫上来的水珠眨掉,眼睫毛上都快凝出了冰。
这刺骨的冰水,确实不太舒服。
*
暖阁里,江雪辞正在宴请新入府的男人陆元,一如当初他与月回小酌一般。
扶姬在身侧斟酒奉茶,时而为二人抚琴作兴,阁内气氛一时融洽无比。
江雪辞又搬出了他那套仰慕江湖风采的说辞,引得陆元畅侃侃而谈在江湖中跌宕起伏的经历。江雪辞不着痕迹地问到神鬼之事,陆元果然说起刑神。
“在下曾经见过刑神一面,远远看去,祂确实就如书中所画的那般,面生四瞳,左右各三臂,每臂分别执碧色神剑一把,杀敌时威武轩昂,令人心潮澎湃!”
“哦?”江雪辞被勾起兴趣,问:“陆兄是何时见得的刑神?与祂有过交谈么?”
“就在不久前!”陆元豪饮一口,见江雪辞好奇,脸上一幅‘这算不得什么’的表情,“有过两句交谈,彼时在下问刑神要去何处,祂说去天下有妖魔之处。在下心头一动,遂问祂当年为何要斩喜神?”
刑神斩喜,是近年来人们对刑神心生恐惧的最大缘由。
天下神有千千万,各司其职。其中喜神主管人们七情六欲的“喜”,乃是百姓喜爱的大善神,民间信徒甚广。
某日天忽生异相,天下百姓惶惶然,心生忧伤,俱涕泗横流,心中有所感——喜神已灭,世间再无喜神。
随后,众多喜神信徒奔走联合,怒设稷坛问天,得天道回应:喜被刑所斩。
众信徒怒不可遏,但人无法抗神,他们便编纂了大量的书籍抨击刑神,言其因无人信奉而嫉妒喜神信徒之广,方才下此杀手,简直有违神道,是恶神,要求天道革其神职。
陆元脸上露出唏嘘的表情:“听完我质问之后,刑神脸上果真浮现羞愤之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随后勃然大怒,愤而离去。啧啧啧,看来神与神之间也未必能有人心利益干净啊。”
说完此番话,陆元等待着江雪辞对他的赞赏抬举,可过去许久却未能听到只言片语,下意识望去,却见江雪辞淡漠地坐在一旁,如同听了一场毫无营养的戏剧。
怎么会?
陆元心中奇怪,道了声:“江兄?”
见江雪辞温和笑起来,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冷漠的样子?
应当是他看错了。
扶姬适时插话:“妾身倒是觉得,神与人、妖魔并无什么两样,不过是天然占了个所谓正义的立场罢了。神依靠百姓的信仰而存,但实际上百姓靠得还是自己的双手安身立命。所以,”她婉转一笑:“这世间呐,本就不应该有神。”
这番话一出,陆元觉得自己风头被抢,半是酸半是夸地道:“扶姬姑娘,你这话倒是角度清奇。”
话音刚落,窗户被一阵猛烈的风吹开,大雪呼啸而入!未等江雪辞唤人去将窗户关上,阁中的灯火骤然熄灭,只剩四角的夜明珠幽幽暗暗地发着光。
夜色里,冷光一闪,有人持剑刺向江雪辞,被陆元挡开,桌上的佳肴被掀翻一地。
“什么人,竟敢刺杀江府大公子?!”他大喝一声,知道这是自己立功的机会,扛起凳子就与那黑衣人缠斗了起来!
但显然他太过高估自己,黑衣人武功高强,有备而来,三两下就在陆元身上开了几道见血的口子。
陆元面色一紧,知道自己力有不逮,再装大恐怕要将这条命留下!
这江雪辞贵为云京第一世家的公子,权势大的同时,觊觎的人也多,此时此刻恐怕就是这些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是他一介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士该掺和进来的。
他再想谋利,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陆元回头看了一眼被扶姬护在身后的江雪辞,心里鄙夷了一句,被女人保护的小白脸,死了也只能怪自己。
“江兄,来人武功高强,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你们先顶着,我出去给咱们搬救兵!”说完他就破窗而出,根本不管身后的两人。
黑衣人没有拦他,只往江雪辞那去。陆元心道果然,连忙消失在了茫茫雪夜里。
江雪辞见状冷笑一声,没有管那临阵脱逃的贪生怕死之辈,抽出佩剑与黑衣人来回拼了两招。过招之后果然发现此人内力深厚,恐怕是江湖里拔尖的剑客,比起他这种不专攻武艺的人来说,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不出五招,他的胸口处就被挑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瞬间飞迸而出,与暖阁中的熏香糅杂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勉力支撑着,江雪辞去找扶姬在哪里,见她呆愣站在阴影里,不像吓傻了的样子,只是诡异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准确来说,是盯着他的胸口处。
江雪辞瞥了眼胸口,鲜血将月白色长袍染红了一片,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沉着嗓子道:“扶姬,你要看着我死?”
扶姬似乎被这声呼唤叫醒了一瞬,但下一秒又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眼睛闪烁,就连身形都有点难以维持,细看下去竟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层皮里涌动出来一般。
简直是前有狼,后有虎。
江雪辞心里暗骂妖果然是妖,没有理智的畜生,关键时刻掉链子。
那黑衣人一击未毙命,转眼又欺身而上,直接打飞了他的佩剑,力道之大将他的手震得错了位!江雪辞被迫后退几步,却落入了一个冰冷邪气的爪子里,腥臭的口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有东西在他身后。
江雪辞略微一偏头,躲开那腥臭的吐息,恶心得想吐。
身后的已然不是扶姬,变成了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
黑衣人可不管江雪辞身后是什么,只管要杀他,那剑离他胸口咫尺之时,眼看他今日就要命丧当场,暖阁大门忽然被踢开!
一道敏捷的身影以击玉破竹之势入场,骤然挡开黑衣人的剑,同一时间飞身旋腿将他身后的东西踢入墙内三分,震得整个暖阁抖了三抖!
来人抓住江雪辞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拉将他拽入自己身后,冰雪般的气息袭来,昏暗的鲛人珠光里,江雪辞看见了发丝湿透,眼睫生雪,漂亮如月神般的少女。
“你没事吧,江公子?”她淡然的目光看来。
“咚。”
是心脏沉重的跳动声。
是谁那不争气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