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是被一股若有似无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唤醒的。
那味道不臭,但也绝不香,更像是一种……混合了陈旧金属、潮湿泥土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地的空旷感。他皱着眉睁开眼,天光已经透过廉价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然后,他看见了气味的来源。
昨晚捡回来的那个“大型不明流浪生物”,正站在他床边,微微俯身,用那双比自己还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操!”
沈厌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他心脏砰砰直跳,没好气地坐起来:“你他妈站这儿干嘛?!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男人——现在或许该叫他江寻了,因为沈厌睡前是这么决定的——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吓人”这个概念。他只是直起身,依旧安静地看着沈厌,仿佛在观察一种罕见的晨间生物习性。
沈厌扶额,宿命般地叹了口气。算了,跟一个脑子可能不太清楚的人计较什么。
“几点了……”他嘟囔着去摸手机,看到时间才早上七点。还好,离他闹钟响还有半小时。但被这么一吓,睡意是全无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江寻就像个无声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听着,”沈厌一边挤牙膏,一边从镜子里看着门外的江寻,试图建立规则,“第一,未经允许,不准进我卧室,尤其不准在我睡觉的时候站我床边!明白吗?”
江寻看着他嘴边的白色泡沫,眼神里流露出探究,对沈厌的话没什么反应。
沈厌翻了个白眼,漱完口,把另一支新牙刷塞到他手里:“看好了,这是牙刷,这是牙膏。像我刚才那样,把牙膏挤上去,然后刷——牙。”他故意放慢动作,做了个刷牙的姿势。
江寻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牙刷,却对着牙膏管陷入了沉思。他试图用手指去抠牙膏,动作笨拙。
“不是这样!”沈厌夺过来,熟练地挤出一条,“这样,懂?”
江寻看了看牙刷上的白色膏体,又看了看沈厌,缓缓地把牙刷塞进嘴里,然后……一动不动了。他只是含着牙刷,感受着薄荷的清凉刺激着口腔,眼神里再次闪过那种细微的困惑。
沈厌:“……你要动起来!上下左右,刷!”他恨不得亲自上手帮他刷。
好不容易教会刷牙,沈厌开始放水洗脸。温热的水流过皮肤,带走最后一丝困倦。他扯过毛巾擦脸,瞥见江寻正盯着哗哗流淌的水龙头,似乎对这种将水限制在固定管道里流动的方式很感兴趣。
“行了,别看了,节约用水。”沈厌关掉水龙头,把他推出卫生间,“去把你那身古怪袍子换下来,我看看能不能扔洗衣机洗洗。”
早餐是简单的牛奶燕麦和面包片。沈厌给自己弄了一份,看着坐在餐桌对面,依旧穿着他那身袍子的江寻,认命地又拿了个碗。
“吃吧。”他把碗推过去,“吃完我得去上班,你……就老实待在家里。别碰电,别碰煤气,别给陌生人开门,明白?”
江寻的注意力完全被碗里黏糊糊的燕麦粥吸引了。他拿起沈厌递给他的勺子,观察了一下,然后不是用舀的,而是用勺子尖端去戳那些燕麦粒,仿佛在研究它们的物理性质。
沈厌看得胃疼,三两口吃完自己的面包,拿起公文包:“我走了!记住我说的!尤其是别给陌生人开门!”
回应他的,是江寻用勺子将一颗燕麦粒精准地弹到了天花板上。
……
上班的时光一如既往的煎熬。傻逼晨会,无尽的修改意见,以及同事间微妙的气氛。沈厌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午休扒拉盒饭的时候,才猛地想起家里还有个“定时炸弹”。
他不会把房子点了吧?或者有没有跑出去?
一种养了只极度不省心的宠物的焦虑感油然而生。他几次想打个电话回去,才想起根本没给那家伙配手机,家里连座机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沈厌几乎是冲刺回家的。他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心里已经预想了无数种灾难现场。
然而,家里静悄悄的。
和他早上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更干净了一点?沈厌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茶几上的灰尘好像薄了些。
他换了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江寻就在次卧里,姿势和他早上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站着,面对着墙壁,仿佛那面斑驳的旧墙纸上描绘着宇宙的终极真理。只是他换上了沈厌给的那套休闲服,过于普通的衣物穿在他身上,硬是被那张脸和身材衬出了高定感。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沈厌。
沈厌松了口气,没拆家,没跑丢,很好。
“吃饭了吗?”他下意识地问,问完才想起家里除了燕麦和面包,根本没别的即食食物。
江寻当然没有回答。
沈厌认命地脱下外套挽起袖子:“算了,我做饭。你……过来看着学。”
他打开冰箱,拿出仅有的几个鸡蛋和一把小葱,准备做个简单的葱油拌面。洗葱、切葱、打蛋、烧水、下面……沈厌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着,江寻就依言站在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沈厌把热油“刺啦”一声浇在葱花和调料上,爆发出浓郁香气时,江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那双一直没什么焦点的眼眸,似乎亮了一瞬。
面条出锅,拌好,沈厌分了两碗。
“吃吧,尝尝。”他把其中一碗推到江寻面前,递给他筷子。
这一次,江寻观察沈厌如何使用筷子的时间短了很多。他笨拙地,但确实成功地将面条夹起,送入口中。
咀嚼的动作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味这种来自凡俗的、充满烟火气的食物。他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但沈厌莫名觉得,他周围那种“非人”的疏离感,在那一刻淡化了一丝丝。
“怎么样?”沈厌有点期待地问,像等待评价的大厨。
江寻咽下食物,抬起眼,看向沈厌,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沈厌心里竟然生出一点诡异的成就感。很好,投喂成功。
晚饭后,沈厌收拾碗筷,江寻依旧跟着他,看着他打开水龙头,挤洗洁精,冲洗碗碟。
“这是洗碗,”沈厌一边洗一边解说,“吃了饭的碗碟会油,要用这个才能洗干净。”他晃了晃洗洁精瓶子。
江寻的目光随着泡沫流动。
一切收拾停当,沈厌瘫在沙发上刷手机,享受一天中难得的放松。江寻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姿端正得不像在休息,更像在参加某种仪式。他的视线落在沈厌手中的手机上,屏幕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中明明灭灭。
“这是手机,通讯、娱乐、获取信息的工具。”沈厌晃了晃手机,随口解释了一句,没指望他能听懂。
忽然,江寻转过头,不是看向沈厌,而是看向客厅的某个角落,那片没有被灯光直接照亮的阴影处。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专注,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沈厌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温度好像降低了一两度。
他打了个寒颤,疑惑地看了看空调,没开啊。
“你看什么呢?”沈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只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江寻收回目光,看向沈厌,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对沈厌的问题做出明确的回应。
沈厌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但很快被他按下去。估计是今天太累了,出现错觉了。
睡前,沈厌再次严肃强调了“不准半夜站床边”的规则,并且为了保险起见,把自己的卧室门给反锁了。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就是第一天的重复和拓展。沈厌负责投喂和教导基本生存技能,江寻则像个沉默而专注的学生,缓慢地学习着人类的一切。
他学会了用勺子吃饭,学会了开关灯,学会了冲马桶,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待着,观察着,或者对着某些普通的东西陷入长久的“待机”状态。
沈厌也渐渐习惯了家里多这么一个“背景板”。除了颜值过高、行为偶尔诡异、沟通基本靠猜之外,这家伙不吵不闹,不挑食,还能分摊一半房租,简直算得上是理想室友……如果忽略掉偶尔发生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小插曲的话。
比如,有时沈厌会觉得眼角余光瞥见江寻周围的空气有细微的扭曲,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或者家里的电器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无法复现的异常。电视自己换了个台,灯光莫名闪烁一下,笔记本电脑在他写报告时卡住,屏幕上闪过一片毫无意义的、扭曲的几何符号,然后又恢复正常。沈厌只能归咎于老房子电路老化和自己那台破电脑该寿终正寝了。
最大的进展发生在周末。沈厌决定带江寻去把身份证办了。他动用了一点社畜积累的人脉和话术,勉强搞定了需要的手续。在填写名字的时候,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叫什么名字?”
沈厌抢答:“江寻。江河的江,寻找的寻。”
工作人员低头录入。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江寻,忽然极轻地重复了一遍:“江……寻?”他的语调有些奇异,仿佛在品味这两个音节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沈厌一愣,看向他。这是江寻第一次清晰地说出这个名字。
工作人员没在意,继续流程。沈厌却心里微微一动。这家伙……居然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办完手续,走出办事处,阳光有些刺眼。沈厌看着身边穿着普通T恤和长裤,却依旧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的江寻,心里莫名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走了,江寻,”沈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回家。今晚吃火锅。”
听到“家”和“火锅”这两个词,江寻那双总是显得空洞的眼眸,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火锅?”江寻学着沈厌的语调问他。
沈厌有点想笑,他感觉自己捡到的不像是个人,不然怎么连话都说不太明白?但他还是有耐心的回他,“嗯,就是好吃的东西。”
江寻学着沈厌的样子,看向回家的方向,然后迈开了脚步。
沈厌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跟了上去。
回到家下的小巷时,他发现最近一直在垃圾桶旁边的流浪猫不见了。
而且附近几条街的流浪猫狗,最近都莫名远离了这栋老旧的居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