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今天的第五版PPT抽干、碾碎,随风消散在加班夜里的地铁呼啸声中了。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挪出地铁站,初夏的夜风带着点黏腻的热气扑在身上,反而加重了疲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循环播放:房租、水电、下个季度的物业费……以及,他那台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脑,今天下午发出了垂死挣扎般的轰鸣。
生活,就是他妈的一个不断吞噬他微薄薪水的无底洞。
拐进通往出租屋的那条老巷子,路灯坏了一盏,光线半死不活。也就是在这明暗交界处,他瞥见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
起初沈厌并没在意,只想快点回家躺平。直到走近了几步,借着微弱的光,他看清了——那是个男人,或者说,一个拥有着超越他二十多年人生所见所有明星网红的……顶级帅哥。
对方穿着件材质奇怪、样式更奇怪的深色长袍,像是从某个中世纪奇幻剧片场直接跑出来的。他蜷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臂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墨黑的、微带卷曲的短发。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抬起了头。
沈厌呼吸一滞。
巷子口吹来的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堪称造物主杰作的脸。五官深邃立体,皮肤是冷调的白,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深,在某个角度看去,里面似乎不是简单的黑色,而是有细微的碎光在缓慢旋转,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与茫然。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厌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这种级别的颜值,配上这身打扮,再加上这流浪小狗似的姿态……要素过于齐全。
沈厌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可能性:跟家里闹翻的富二代?玩Cosplay玩到迷失自我的中二病?或者,更糟一点,精神方面有点问题的?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电脑包,准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己的生活已经够一团乱麻了。
然而,就在他与那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今晚天气预报说有雨,天气闷热归闷热,但这穿堂风吹过,只穿着单薄袍子坐在地上,肯定冷。
沈厌的脚步顿住了。
他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滥好人”。然后,他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正常的、疲惫的社畜:“喂,你没事吧?”
那人只是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反应。
“跟家里吵架了?还是……找不到路了?”沈厌试探着问,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帮忙报个警。
对方依旧沉默,但那双眼睛一直锁定在他脸上。
沈厌有点头疼。他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他明天早上还有个傻逼晨会。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采取最直接的方式。
“喂,”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尽量显得友善,“我叫沈厌。你……有地方去吗?”
男人微微偏头,像是在理解“地方去”这个概念。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奇异回响,却又异常好听的语调,吐出一个字:“……家?”
沈厌心里那点“可能惹上麻烦”的警报更响了。但这张脸,这眼神……他狠不下心。
一个荒谬的、但在此刻情境下又无比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他那个两室一厅,次卧一直空着,不是因为不想租,而是因为地段老、房子旧,分摊下来租金虽然不高,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室友。如果能……
“听着,”沈厌清了清嗓子,用谈业务的语气说,“我住附近,有个次卧空着。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暂时住我那里。”他顿了顿,强调重点,“合租,均摊房租水电物业网费。”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立刻欣喜若狂或者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他立马走人。
然而,男人只是继续用那双非人的眼眸看着他,仿佛在解析他话语里每一个词的宇宙本源意义。
就在沈厌快要放弃,准备起身走人时,男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好。”
沈厌松了口气,同时又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分——他好像,真的捡了个大麻烦回家。
“能自己走吗?”他站起身。
男人尝试着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僵硬,仿佛不太熟悉这具身体。沈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触手是冰凉的衣料和其下坚实的臂膀。
“走吧。”沈厌松开手,带头往前走。
这个男人暂时被沈厌命名为“麻烦精”,他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打开出租屋的门,按下灯光开关,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门口的黑暗。沈厌习惯性地把钥匙扔进鞋柜上的篮子里,弯腰换鞋。
“进来啊,门口有拖鞋,新的。”他头也不回地说。
等他换好拖鞋,转过身,发现“麻烦精”还站在门外,正仰头看着门框上方,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看什么呢?”沈厌走过去,“快进来,别挡着门。”
男人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沈厌递过来的那双蓝色塑料拖鞋上,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困惑。他迟疑地伸出脚,试图像沈厌那样把脚塞进去,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穿鞋的孩子。
沈厌扶额:“算了,随便你吧。”
他侧身让男人进来,然后关上了门。随着“咔哒”一声落锁,他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关在了这个几十平米的小空间里。
“喏,这就是客厅,那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沈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你的房间是这边。”
他推开次卧的门。里面只有一张光板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桌子,积了层薄灰。
“有点脏,很久没住人了。今晚你先凑合,明天我再找床单被褥给你。”沈厌说着,从自己房间拿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支未拆封的牙刷,“给,先去洗个脸刷个牙。浴室会用吗?”
男人接过毛巾和牙刷,低头看着,没有回答。
沈厌认命地把他领到卫生间门口,演示了一下如何开关灯,如何调节冷热水龙头。
“这是马桶,上完厕所按这里冲水。这是淋浴,打开这个开关,水就从上面出来。明白?”他像个耐心的幼儿园老师。
男人盯着哗哗流出的热水,伸出手,让水流过他的指尖。他脸上的茫然似乎褪去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好奇。
沈厌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麻烦而生的烦躁,奇异地被一种“饲养大型珍稀动物”的诡异责任感取代了。
“你自己慢慢研究,我去给你找件能穿的睡衣。”沈厌退出卫生间,揉了揉眉心。
他在自己衣柜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出一套买大了的棉质休闲服,虽然对方穿着可能还是有点短,但总比那身古怪袍子强。
把衣服放在次卧的床上,沈厌回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累,身心俱疲。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精神病院电话”和“人口走失报案流程”。
卫生间里传来持续的水流声。沈厌等了一会儿,水声还没停。他有点不放心,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喂,你没事吧?洗个脸要这么久?”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水声。
沈厌心里一紧,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犹豫了一下,拧开门把手。
只见那个男人正站在洗手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他的头发和袍子的前襟都被打湿了,但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甚至带着点审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喂!”沈厌赶紧过去把水龙头关掉,“水不要钱啊?”他扯过男人手里的毛巾,胡乱在他脸上和头发上擦了几下,“看什么看,知道自己长得帅也不用这么自恋吧?”
男人被他擦得晃了晃,视线从镜子转移到沈厌带着愠怒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沈厌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
“行了,衣服在房间里,自己去换。换好了赶紧睡觉,我明天还要上班。”沈厌把他推出卫生间,感觉自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他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次卧传来的细微动静,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都什么事儿啊。
捡个室友回来分摊房租,结果好像捡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型宝宝。而且,这人看起来脑子还不怎么正常。
他想起那双星辰旋转般的眼睛,心里隐隐有些发毛。但那点异样感,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疲惫淹没了。
管他呢,能分摊房租就行。只要他不杀人放火,中二病就中二病吧。
沈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得先去给他弄个身份证,不然连租房合同都没法签……对了,还得给他起个名字。
叫什么好呢?
脑子里闪过对方仰头看门框的样子,还有那双藏着星旋的眼眸。
……就叫江寻吧。
浩瀚如江,帮他寻个归处。
带着这个决定,沈厌沉沉睡去。
而在隔壁次卧,名为“奈亚拉托提普”的旧日支配者,正站在房间中央。他早已换上了那套过于普通的棉质衣物,却依旧站得笔直,仿佛身着无形的华服。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这个陌生世界的声音——隔壁人类平稳的呼吸,窗外远处车辆的嗡鸣,墙壁里电流的细微嘶响,以及……这个世界底层规则,那与他故乡截然不同的、稳固得令人烦躁的振动。
他抬起手,看着这属于“人类”的、五指分明的手掌,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复杂的、蕴含宇宙真理的轨迹。
什么都没有发生。
力量,沉寂了。
他放下手,那双非人的眼眸在黑暗中,静静地望向沈厌房间的方向,里面星辰缓慢旋转,带着亿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名为“困惑”的情绪。
这个渺小、脆弱、吵闹,却又将他“捡”回来的碳基生物……
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