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林出来后,顾念变得很安静。
这种安静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是她不想说。她跟在阿执身后,刻意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走快,她就走快;他停下,她也停下。
阿执递水给她时,她接得很小心,手指蜷缩着,生怕碰到他。接过水就转过身去喝,连声"谢谢"都说得很快,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暴露什么。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天色从昏黄变成暗灰,四周越来越安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脚步声。
"阿执。"
顾念突然停下。她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声音沙哑:
"我们还要走多久?我好累。"
这种累,阿执听得懂。不是走路走累的那种,是心里再也撑不下去的累。
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等她抬头。
"九天。"他说,"你在这里最多只能待九天。今天是第七天。"
顾念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很大:"九天?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除了让你每天数着日子害怕,没有别的好处。"阿执看着她,"时间的限制一直都在。你必须在这最后两天里,真正克服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自己和解。否则……"
他停顿了一下,"你会和这个世界一起消失。"
"消失……"顾念重复着这两个字,嘴唇开始发抖。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炸开了。
"克服恐惧?和解?"她突然往后退,脸上在哭,却在笑,"你说得真简单!那些东西是我想克服就能克服的吗?它们像鬼一样缠着我!在现实里是,在这里还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我试过了!在流沙城,我学着说'不'!在水镜迷宫,我看着最丑的自己!在石林,我听着最伤人的话!我试了一次又一次!可它们还是会冒出来!用新的方式,从新的角度!"
她几乎是在喊:"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我走到哪跟到哪!我甩不掉!永远都甩不掉!"
眼泪流进她嘴里,她也不擦:"我就是这么没用!活该被这些东西困住!大不了……大不了了就跟这个鬼地方一起消失好了!反正我活着也就是个累赘,只会拖累你,让你一次次受伤……如果没有我,你早就……"
她说不出下去了,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抖得很厉害。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变成了绝望的嚎啕。
就在她喊出"一起消失好了"的时候——
"轰隆!"
一声巨雷突然炸响。
天空瞬间暗下来,乌云像墨一样泼下来。闪电一道接一道,把天地照得惨白。狂风卷着沙石打在身上,很疼。顾念被风吹得晃了一下。
阿执立刻上前想扶她,可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放下。他没再试图碰她,只是往前站了一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沙。
他就这样站着,任风吹乱他的头发,任沙石打在他身上。
顾念哭了很久,直到没力气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顾念,抬头。"阿执的声音在风雷中依然清晰。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正好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照亮了他坚定的侧脸,也照亮了她泪痕斑驳的脸。
"看那闪电。"他看着电光说,"它撕开天空,看起来很可怕,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焦土。"
雷声隆隆中,他继续:"但在真实的世界里,被雷击过的森林,烧成的灰会渗进土里,变成最肥的土壤。来年春天,那里会长出新的树苗,比别处的更绿、更壮。"
他的目光回到她脸上:"这种从绝望和废墟里重新长出来的力量,叫'黑色生命力'。"
顾念愣住了:"黑色……生命力?"
"对。"阿执看着她,"你一直在向外找安全感——父母的认可,偶像的温暖,现在……是我。但你找错方向了。"
他的目光像能看透她:"人这辈子,最大的安全感,只能自己给自己。当你不再找避风港,而是让自己变成一座风吹不倒的山时,你才有力量走出任何荒漠。"
这些话像另一道闪电,直直劈进顾念心里。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重组。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阿执语气软了下来:"觉得撑不住的时候,可以念《清净经》。不用懂意思,跟着念就行。"
他轻声念起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顾念看着他平静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念:"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开始只是机械地重复,声音很小。但慢慢地,那些古老的音节好像真的起了作用。心里那股想要撕裂一切的绝望和愤怒,被这平静的声音一遍遍安抚着。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念到这一句时,她突然觉得心跳没那么快了。更神奇的是,天上正要打下来的一道雷,好像在空中顿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真的可以影响外界!
这不是立刻就能掌握的力量,但她知道了这种可能性。最后的考验就要来了,她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座山。
不知道什么时候,诵经声停了。
顾念太累了,蜷缩在地上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偶尔会轻轻发抖,好像在梦里还在挣扎。
她睡着的瞬间,阿执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挡在她和风暴之间。沙石打在他身上,他好像没感觉。眼睛看着远方的闪电,也看着身后熟睡的她。
这一夜很漫长。雷声时远时近,风一直没有停。有几次,顾念在睡梦中突然抽泣,阿执就会把声音放得更轻,继续念经。那声音像一张柔软的网,把她从噩梦里轻轻托住。
天快亮的时候,雷声渐渐小了,风也不再那么狂躁。乌云散开一些,露出后面灰白的天光。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在顾念脸上时,她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迷茫很快被记忆取代,她立刻抬头寻找。
他还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微微侧头看着她醒来。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的锐利,只剩下温柔的疲惫和深沉的平静。
"醒了?"他的声音因为一夜没说话而有些沙哑,但很温和。
顾念看着他衣服上的尘土,看着他眼里的倦色,突然明白——他就这样,为她挡了一夜的风雨。
心里五味杂陈,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什么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
天亮了。乌云还没散,但最狂暴的时候已经过去。荒漠恢复了寂静,但那是一种精疲力尽的寂静。
阿执转过身,面向看不到尽头的路。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们该走了。"
最后的四十八小时,开始了。
顾念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腿还有点软,但她站稳了。
她看着阿执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而是走上前,站到了他身边。
阿执微微侧目看她。
"走吧。"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两人并肩向前走去。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这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土地上。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顾念突然开口:"那个清净经……可以再教我一遍吗?"
阿执放慢脚步:"你想学?"
"嗯。"顾念点头,"我想记住。万一……万一又觉得撑不住的时候。"
阿执便开始一句一句地教。这次他教得很慢,每句都重复两三遍。顾念学得很认真,虽然发音还不太准,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为什么要念这个?"她问。
"声音也是一种力量。"阿执说,"特定的音节能安抚心神,就像……"
"就像妈妈哄孩子睡觉时哼的歌?"顾念接话。
阿执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有点像。"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顾念忽然停下:"阿执,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昨晚……没有放弃我。"
阿执看着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落在顾念心上。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前方,路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奇异的光芒,那光芒在不断变幻,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那是什么?"顾念问。
"最后的考验。"阿执说,"等你走到那里,就要靠你自己了。"
顾念握紧拳头,又松开。她回头看了看走过的路,那些流沙城、水镜迷宫、石林,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我会努力的。"她说,"为了我自己。"
这一次,她说得很坚定。
两人继续向着那片变幻的光芒走去。风还在吹,但已经不那么冷了。顾念在心里默念着刚学会的清净经,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她知道,最后的挑战就在前方。但奇怪的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也许,这就是阿执说的"黑色生命力"在悄悄生长。
路还很长,但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