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静默的溪流,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下悄然滑过。在云貅无微不至的灵气滋养和麦秋禾自身的顽强恢复下,她后背那狰狞的煞气印记终于彻底淡化消失,只留下一片光滑的肌肤,仿佛那场生死劫难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她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因为体内残留并融合了一丝瑞兽灵气,显得比以往更加清亮通透。
身体一旦康复,那个悬在两人心头、既期盼又畏惧的话题,便无法再回避。那口静立在寺庙廊下、承载着归家线索的千年古钟,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着他们必须去面对。
一个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再次来到了静心寺。与方丈打过招呼后,他们屏退旁人,再次站在了那口古朴的铜钟前。
古钟依旧沉静,经历了那晚的灵气冲刷和鲜血浸润,它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灵性。麦秋禾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钟体,目光仔细地搜寻着。果然,在之前那完整图腾消失的区域,靠近钟体上缘极其不起眼的边缘处,她发现了两行细密得如同蚊蚋、仿佛由流动的光影构成的奇异文字。它们并非镌刻其上,更像是悬浮在钟体表面,随着光线的角度若隐若现。
“云貅,你看这里。”麦秋禾轻声唤道。
云貅走上前,目光触及那两行文字的瞬间,金色的竖瞳本能地一闪而逝,随即恢复平静。他的神色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那是来自故乡的文字,是跨越了漫长时空和异界屏障的呼唤。
他伸出手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悬在文字之上,指尖流淌出极其细微的金色灵光,与那流动的文字产生着无声的共鸣。他闭目凝神,仿佛在倾听来自远古的低语。
麦秋禾站在一旁,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云貅周身气息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激动、怀念、还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表情而起伏,既为他可能找到归途而高兴,又为那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提前感到了细密的疼痛。
良久,云貅缓缓睁开眼睛,收回手指。他转头看向麦秋禾,眼神复杂,声音低沉而清晰:
“找到了。另外两块碎片的下落,以及开启通道的方法。”
他指向第一行文字:“这一块碎片,灵韵藏于市博物馆,那件作为镇馆之之一的西周青铜爵内部,与爵身纹路融为一体。”
接着,指向第二行:“另一块,在城郊云渺山,山顶那座被称作‘望仙石’的古石碑核心,受山巅风雷与日月精气滋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文字末尾那几个更加古老、仿佛蕴含着空间律动的符文上:“开启之法,需在月圆之夜,地气最盛之时,将三块碎片的灵韵之力汇聚一处,以其同源共鸣,方能引动界门法则,稳定开启通往云渺界的通道。”
信息明确,路径清晰。回家的路,真的就在眼前了。
麦秋禾听着,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笑容:“太好了!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了。” 然而,藏在衣袖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语调的平稳。
对于力量完全恢复的上古瑞兽而言,获取这两件凡人视若珍宝的文物中蕴含的灵韵,确实易如反掌。
他们先是去了市博物馆。没有惊动任何安保系统,云貅只是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目光凝视着那件陈列在聚光灯下、造型古朴雄浑的西周青铜爵。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动,一缕比发丝还细、无形无质的金色灵丝穿透玻璃,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轻轻探入青铜爵内部那历经三千年岁月沉淀的灵性结构之中,精准地剥离、抽取了那一丝属于云渺界法器的核心灵韵。整个过程,青铜爵本身完好无损,甚至连其自身的历史气韵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旧静静地诉说着古老的文明。
接着,他们登上了城郊的云渺山。山路崎岖,但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如履平地。在山顶那块饱经风霜、刻满了历代文人墨客题咏的“望仙石”前,云貅如法炮制,将手掌轻轻按在石碑表面。瑞兽灵力温和地渗透进去,与石碑深处那一点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湛蓝灵光取得联系,小心翼翼地将其引导而出,融入自身。
两块碎片的灵韵顺利到手,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云貅将它们与古钟的灵韵一同温养在体内,三者隐隐产生着微弱的共鸣,仿佛分离已久的部件终于快要重聚。
然而,寻宝过程的轻松,却丝毫无法减轻两人心头的沉重。每一步的接近,都意味着离别的钟声又敲响了一记。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麦秋禾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云貅则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的眼神交汇,都带着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然后迅速分开,假装专注于其他事物。
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
今夜,月华如水,圆满无缺,清辉洒满大地,将云渺山顶照得亮如白昼。山风掠过,带来远处城市的微弱灯火和近处草木的清香。
山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俩,以及那块巨大的望仙石。云貅站在石前,麦秋禾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云貅深吸一口气,摊开双手。三团不同色泽、却同样散发着古老玄奥气息的灵光自他掌心浮现——古钟的湛蓝、青铜爵的暗金、望仙石的青灰。三团灵光如同失散多年的兄弟,一出现便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开始缓缓旋转、靠近,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声。
随着它们的共鸣,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月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到灵光旋转的中心。一个模糊的、由无数流动云纹构成的光门,开始在空中缓缓凝聚、成形。光门内部,是一片看不真切的、云雾缭绕的景象,隐隐有仙山楼阁的轮廓,散发出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浩瀚而古老的气息。
通道,正在开启。
云貅转过身,面向麦秋禾。光门在他身后映照,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银边。他看着麦秋禾,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有归乡的渴望,有使命的召唤,但更多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不舍与挣扎。
“秋禾,”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压抑而有些沙哑,“通道……即将稳定。吾……必须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身为貔貅,族群尚有职责需要履行,云渺界……是吾之根源。而且……此去前路未卜,界域穿梭并非易事,吾……不知何时,甚至不知能否……再找到方法回到此界。”
这是最残酷的现实。不是不愿,而是未知与不能。
麦秋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一直带着那抹温柔而平静的微笑。只是那微笑,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有些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她走上前,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目光细细地描摹过他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像月光一样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你的世界,你的责任,你的同族。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她伸出手,轻轻替他理了理被山风吹得微乱的衣领,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做一件日常了无数次的小事。
“所以,不要有负担,也不要回头。”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眼中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了晶莹的水光,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你放心回去,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会在这里,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工作。你看,我现在可是‘锦鲤’本鲤呢,运气好得不得了,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又乐观,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而不是可能永别的前奏。
云貅看着她强装笑颜、却比哭泣更让人心疼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同带走。
“等吾。”他在她耳边,用尽所有的力气,许下承诺,“无论如何,吾一定会找到方法,回来寻你!”
“好。”麦秋禾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檀香气息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这最后一刻的温暖,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清晰,“我等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光门稳定了下来,云纹流转,通道彻底洞开。来自云渺界的牵引之力变得清晰可感。
云貅不得不松开了怀抱。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麦秋禾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一切,都烙印在神魂最深处。
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那流光溢彩的光门之中。
他的身影在没入光门的瞬间,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
光门在他进入后,开始剧烈波动,随即如同潮水般迅速收缩、黯淡,最终化作点点细碎的光尘,消散在月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顶,瞬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光,无声的山风,和那块沉默的望仙石。
麦秋禾维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那强撑了许久的、故作洒脱的笑容,终于彻底崩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凉的岩石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肩膀微微颤抖着,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圆月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和无助。
她放他走了,用最体面、最成全的方式。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所以不愿成为他的牵绊,不愿看他因为自己而违背天性,放弃根源。
山风呜咽,像是为她奏响的离别笙箫。她望着云貅消失的那片虚空,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月光西沉。
“云貅……”她终于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消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守望,“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挺直了脊背,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背影决绝,却又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等待的苍凉。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成全、离别与守望的,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