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林承泽牺牲的消息,像一场迟到了近一个世纪的暴风雪,彻底冰封了林晚吟心中最后一块残存着希望的温土。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话变得更少了。
她不再对这个新世界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不再追问那些光怪陆离的事物究竟是何原理。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瓷像;或是捧着一本顾北书架上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
顾北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构筑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茧。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消化过程。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他每天按时准备一日三餐,尽量做得清淡可口;他将自己的卧室彻底让给了她,自己则在沙发上将就;他甚至细心地为她准备了符合现代生活习惯的各类洗漱用品和贴身衣物,装在一个干净的纸袋里,默默地放在她的房门口。
他像一个沉默而耐心的守护者,用行动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得以喘息的天地。
公寓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却也在这份静默中,滋生出一种微妙的默契。
这天下午,顾北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了几本关于民国社会生活史的文献回来,准备为自己的论文寻找一些新的资料。他推开门,看到林晚吟正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周围摊开着好几本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她纤细的身影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依旧穿着那件浅杏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色的发绳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她看得极其专注,神情沉静,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顾北换鞋的轻微响动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到顾北,眼神中那层厚厚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顾北将手中的文献放在茶几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正在看的那些书。他惊讶地发现,她看的并非是那些通俗易懂的小说或散文,而是他书架上最为枯燥的专业书籍——《中国通史》、《世界近代史纲要》以及一本厚厚的《辞海》。
“你看得懂这些?”顾北忍不住问道。这些简体字和横向排版的书籍,对她而言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起初有些吃力,”林晚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不开口的沙哑,“字形与我学过的‘俗体字’有几分相似,加之……有这本《辞海》相助,多看几遍,便也能通晓大意了。”
她指了指手边那本大部头工具书。
顾北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钦佩。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遭遇了如此巨大的精神创伤后,还能有这样的心力与毅力,去主动学习和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没有沉溺于自怨自艾,而是选择了一种最安静、也最强大的方式,来对抗命运的荒谬——那就是认知。
“我……想多了解一些,”林晚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想知道,我走之后……不,是我来之后,这九十多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她用“我来之后”代替了“我死之后”。这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对自己奇迹般存活下来的一种确认。
她想知道,哥哥那一代人的牺牲,究竟换来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想知道,这个高楼林立、衣食无忧的时代,是如何从那个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年代里一步步走来的。这些厚重的史书,对顾北而言是研究的课题,对她而言,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让她找到自身坐标的唯一途径。
顾北在她身边坐下,拿起自己刚借回来的那本《民国社会生活史》,说道:“这些历史课本太过宏大,或许……这本书能让你看到一些更熟悉的细节。”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张民国时期上海街头的照片。林晚吟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她接过书,小心翼翼地翻开。
书里没有宏篇大论的政治事件和军事斗争,而是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那个时代的衣、食、住、行、娱乐、婚丧嫁娶……从名媛贵妇的旗袍风尚,到普通市民的饮食变迁;从咖啡馆、电影院的兴起,到新式婚礼与传统习俗的碰撞。
这些文字和配图,对林晚吟来说,不再是冰冷的历史,而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温热的日常。
“‘……霞飞路上的DDS咖啡馆,是当时文人墨客最爱聚集的场所之一,其招牌的现磨咖啡,香醇浓郁,风靡一时……’”她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轻声念了出来,眼中泛起一丝追忆的水光,“这家店……我和女同学一起去过。那里的西洋点心,做得极好。”
顾北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还有这里,‘……大光明戏院引进了美国最新的有声电影,观影者络绎不绝……’”她的手指划过一张电影海报的插图,“我记得,哥哥曾带我去看过一场,叫《歌女红牡丹》。当时觉得,能说话的电影,真是天底下最神奇的事情了。”
她一边说,一边翻着书页,仿佛在自己的记忆长河中溯流而上。那些被巨大的悲伤所掩盖的、鲜活的、曾经让她快乐的碎片,一点点地被重新打捞起来。
她谈到了家里的黄包车夫老张,谈到了为她做旗袍的裁缝陈师傅,谈到了教会她英文的女先生,甚至谈到了邻居家那只总爱跳上墙头晒太阳的懒猫。
她的语调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顾北能感受到,在讲述这些琐碎的过往时,她那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弛。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t北适时地为她递上一杯温水,轻声问道:“你的家人……除了哥哥,还有……”
林晚吟捧着水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家中还有阿爹和阿娘。阿爹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思想开明,很早就送我和哥哥去读新式学堂。阿娘是传统的大家闺秀,温柔娴静,做得一手极好的苏绣。”
“只是……阿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自我记事起,便常年汤药不离身。那天夜里,也是因为阿娘咳疾复发,我去为她取药,才会……”
她的话顿住了,后面的情节,已不必再说。
顾北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在那个雨夜,出现在那条横跨了九十多年的时空裂缝里。
“他们……一定很担心你。”顾北低声说。
林晚吟的眼圈红了。她最不敢想的,就是这个。她可以接受自己的世界已化为历史,却无法想象,在那天夜里,发现她无故失踪的父母,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对于他们而言,她不是去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是永远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这或许是比死亡更残忍的结局。
“是我不孝。”她低下头,一颗泪珠滚落,砸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这不是你的错。”顾北将纸巾递给她,语气坚定,“谁也无法预料到这样的意外。如果他们知道你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感到欣慰的。”
这个安慰很苍白,但却是顾北唯一能说的话。
林晚吟擦干眼泪,抬头看着顾北,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顾公子,”她第一次没有用敬语的“您”,而是用了更亲近的称呼,“这几日,承蒙你收留照顾,大恩大德,晚吟无以为报。只是……我不能一直这样叨扰你。”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黑户”。没有身份,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她不能永远躲在顾北的羽翼下,成为他的拖累。
“你有什么打算?”顾北的心猛地一紧。
“我想……我需要学一些能在这里安身立命的本事。”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些书本上,眼神中透出一股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我虽是女子,但也读过几年书,通晓英文,略懂算学。只是,我所学的一切,恐怕在这个时代早已过时。我想……从头学起。”
她想上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在说完之后,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书本,是她最熟悉、也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既然她是通过读书来认知这个世界的,那或许,她也可以通过读书,来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顾北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他从未想过,一个传统的民国闺秀,在经历了如此颠覆性的变故后,第一个为自己规划的未来,竟然是“上学”。她的独立与坚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上学……是个好想法。”顾北沉思了片刻,严肃地分析道,“但是,你没有身份证明,也就是‘户籍’,无法进入正规的学校。而且,现在的课程体系和你那时候完全不同,你需要补习的知识太多了。”
“这些……我都知道。”林晚吟点了点头,并未因此气馁,“所以我才说,要从头学起。即便不能入学堂,在你这里,跟着你学,也是一样的。”
她看着顾北,目光澄澈如水:“顾公子,你可愿……当我的先生?”
一句“顾公子,你可愿当我的先生”,问得顾北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玩笑意味,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对未来的郑重规划。
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历史系研究生,要如何去教一个“活的历史”?
然而,望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坚定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我教你。从最基础的开始。”
于是,从那天起,顾北小小的公寓,变成了一间只有一个学生和一位老师的特殊课堂。
顾北从网上找来了小学到高中的全套电子教材,打印了出来。他从最基础的汉语拼音、简体字、现代标点符号用法开始教起。
林晚吟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她本就有极好的国学功底,触类旁通,很快就掌握了简体字的规律。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顾北在客厅的白墙上贴了一张世界地图。他指着地图,为她讲述这个世界的格局,讲述那些曾经的“列强”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兴衰沉浮,讲述中国的崛起与复兴。
林- 晚吟站在地图前,看着那片熟悉的、雄鸡形状的版图。当她看到台湾已经回归,香港、澳门也已不再是殖民地时,她久久地沉默着,眼中有泪光闪烁。
这是哥哥那一代人,用生命和热血去追求的梦想。
如今,她亲眼看到了。
日子就在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教与学中一天天过去。
顾北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规律。除了去学校上课和去图书馆查资料,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为林晚吟“备课”和“授课”上。他教她历史、地理、政治,甚至还笨拙地为她讲解着初中的数学和物理。
而林晚吟,也从最初的沉静和哀伤中,一点点地走了出来。知识像一艘船,载着她驶离了悲伤的孤岛;学习像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也偶尔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会在顾北做饭时,站在一旁学着辨认各种调味品;她会在顾北熬夜写论文时,默默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她会在清晨,将整个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换下来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
她用一种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温婉而细致的方式,慢慢地融入了这个小小的家,也融入了顾北的生活。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人,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以书为舟,以岁月作帆,开始了一段奇异而又和谐的共生之旅。他们像两颗孤独的星球,意外地闯入了彼此的轨道,从此,在浩瀚的时空里,互相照亮,互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