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说,他瘦了。
他以前也瘦,但不像现在,衣服几乎是挂在身上,锁骨凹得能当扣碗,脸色也不好看,白得血色尽失。
我不爽:“年级第一还这么拼?”
“嗯?”
“看你瘦得,天天熬夜?”
“没有。”他说。
我一直盯着他,隔了会儿,他才说:“外婆住在中心医院,有时候过去。”
“怎么回事?”
“之前在水缸边摔了一跤。”
“很严重?”
他说:“年纪也大了。”
“你照顾她?”
“偶尔。”
“早上?晚上?”
“都有。”
“什么时候的事?”我歪了心思。
“上个月。”
我吁了一口气。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
四月底,没风的时候已经有点热,但这家伙很怕冷,还穿着长袖,灰色袖口留出细瘦的手指,握着黑笔搁在卷子上,无意识地点点画画。
“还……”
“你……”
他看了我一眼,让我先说:“什么?”
“笔记本不是故意弄丢的。”我说。
我怕他不信,又无耻地加了句:“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突然就不见了……真的。”
他随口嗯了一声。
“那……”
他叹了口气:“还看不看书了?”
好吧,看在他很累的份上。
我们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和好了,默契地没提那事儿。
我执意要在周末跟他一起去中心医院。
他听了,表情好像在后悔进了我家。但周末一大早,我就等在他家门口,他没办法。
病房在七楼,他进了电梯,说:“不用买水果。”
过一会儿又说:“今天天气很好。”
电梯指向“6”,他又说:“昨晚那道空间……”
“诶纪凡,”我好笑:“你紧张啥?我又不会在你外婆面前说脏话。”
他嘀咕了句什么我没听见,但这时电梯到了,他先走出去,我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直到走廊中间的一间病房。
病房里有两张床,用帘子隔开,通了风也没用,满屋子都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还有老人的味道。
我没见过他外婆,先看到他妈趴在病床边,然后才看见老人。
小时候问过他,我一直住这儿,那在跟我遇见之前,他住在哪里?
他说跟他外婆住在乡下,直到五岁被他妈接到市里。他跟他妈其实不亲,对别人也一直礼貌,克制,生疏,唯独提到他外婆时会露出一副小孩子的表情——那时候我还以为他外婆才是他妈。
现在老太太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好几根管子,眼睛和嘴巴半张开,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纪姨。”
我们刚进去,他妈就醒了,盯着我看了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他。
那家伙没看他,把我提的果篮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看了看他外婆:“你回去睡吧。”
“叶行怎么也这么早来。”她朝我笑了笑,站起身:“我找护士进来换药。”
“我去吧。”我走出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妈刚那个眼神有点儿吓人。
等我们回房时,他妈已经走了,他在跟外婆说话。
“……凡凡……”老太太反复叫他。
“外婆,你睡会儿吧。”
我们就这么在病房坐了一天。
外婆醒了睡,睡了又清醒,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跟他说两句话;还问了三遍我是谁。
“我叫叶行,外婆。”我每次都说:“我是纪凡最好的朋友。”
“……凡凡有朋友啦……好孩子,你陪着他……陪着他……对他好……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那当然。我会永远陪着他。”
“好孩子,好孩子,哎哟,你额头这儿怎么啦?”老太太指着我头。
“这?哦,小时候追狗摔了一跤,我妈说摔了个石子进去,像不像佛祖的徽章?”
“……哎哟,你怎么这么调皮……别调皮……要好好学习啊。”
“嗨,谁还没个过去呢。我现在是个学霸。”我说。
趁他不在,我又说:“我的目标是超过他。”
“那不行……凡凡他,从小成绩就好,”老太太护短,迷迷糊糊地说:“跟他爸爸一样……成绩好,长得也好……凡凡不当第一,他妈妈要生气的……”
“纪凡爸爸……是什么样的?”我好奇。
老太太原本半闭着眼睛,忽然一下全睁开了:“凡凡爸爸……盛杨……啊……我前天还见他来着……就这儿……”
“啊?叔叔来过?”我有点儿吃惊,没听他说过啊:“他见纪凡了吗?”
“……他不肯见他们,只来看我啦……他怨我们……”老太太有点儿恍惚:“小雪啊,就是太倔了……苦了孩子……”
我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回来了?”
“苦了凡凡……”老人家又说。
他怔了怔,走到外婆跟前,又看一眼我:“在说什么?”
“没。”我说:“饿了没,我去打饭,想吃啥?”
他又看了一眼我们:“你去?C栋,打点儿粥给外婆喝。”
从没见过他爸,也没听他提起过。
他妈应该没提过——我妈没提过;他自己更没提过。
唯一的一次,他没来太久,还是个独行侠,不肯跟我一起上学放学,有天回家路上有个胖子嘲笑他没爹,这家伙突然就扑上去了!
好家伙,他整天比姑娘穿得还要干净,跟个王子一样礼貌规矩,哪会打架?不过,他倒抓到了精髓:目标明确且不要命,拳头挥得虎虎的,管胖子有几个人帮忙,只认准胖子一个人打……
说起来,我就是那时候帮他拍了人一板砖,他才肯跟我做朋友……
“什么?”
他吃完在那刷饭盒,我靠在他旁边的墙上守着,他突然看向我。
“啥?”
“你刚才说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又想到他外婆说,他爸不肯见他们:“……那个,你想不想见见你爸?”
“……”
一瞬间,他就没了动作。
水声哗哗的,冲过他又白又细的手指。
艹,我是不是捅娄子了。
“那啥,你当我没……”
他伸手关了水龙头:“……外婆跟你说什么了?”
“我要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我气啊,你要烦他就当我放屁。”
“嗯。”
“外婆说,你爸前两天来看过她……”
我还没说完,他就问:“在哪儿?”
“啊?医院啊,应该就在病房里吧……”
他看了眼病房的方向,茫然地说:“在这?”
我俩就这么站了会儿,他不开口,我也不敢开口,我就这么看着他:“艹,纪凡,你就当我放屁吧……”
他收拾好饭盒转过身,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外婆的日子不多了。”
“啊?”
他顿了会儿,才又小声说:“是肝癌晚期。”
“什么?”我愣愣问:“……不是摔了一跤?”
“摔了住院才检查出来。”
他说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低下头。
“她应该也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没瞒住,可能还是太疼了,我查了资料,越到后面越疼……”
他这幅样子,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伸手去揽他。
虽然我们是发小,但他从不和人搂搂抱抱的,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拥抱。
他一点也不软,一身骨头还硌得我胸口发疼。
“干嘛?!”他吓了一跳,要挣开我。
但我把他箍得很紧,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乖,乖,没别的意思……这是安慰。”
“我不用……”
“不是你,是我。我突然有点儿难过,你安慰安慰我。”
“……”
他像是这辈子没被人抱过似的,僵着身子。
我抱着他,抱了一分钟,还是十秒?忽然听胸口传来一声:“还要多久?”
“行了啊叶行。”
“叶行,你放开我。”
我说:“哦。”
我放开他,最后又摸了摸他的头。